不過也怪不了旁人,都是他咎由自取。
無情無心活該當草木泥偶,怎麼能單單取回愛慾呢?世間七情六慾互相滲透,由愛生恨,由愧生懼,種種稀奇古怪比比皆是。拿回了愛慾,便如同拿回了一顆種子。
種子埋在心裏生根發芽,早晚參天。從此根系枝幹花果葉芽齊聚一堂,端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怎麼好行毀家拆散之舉,只把愛慾擄走呢?
又或者是極樂鳥聲淚俱下所說的極是,她從一開始就不開爲了討好主人,滿足他的願望,取回愛慾。若是沒有這個開端,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
“愛慾……呵,見之則喜,不見則思,生分則惱,處之則安……我分明已然五毒俱全,已然做不得聖人了。”臨淵忽而笑了起來,笑聲沉沉,滿是自嘲。
他伸手扶起極樂鳥,說道,“我不怪你,你是極樂鳥,滿足願望是你的本性,何況你爲我僕,不敢違逆。你只道是自己害我,替我拿回愛慾造成惡果,卻不知從我想要愛慾開始……我就已經學會了貪心。”
極樂鳥止住了哭,愣愣的看着自己的主人,好像忽然不認識他了一樣。
“這怎麼可能……主人分明……已然斷去六慾……”
襄離藉着極樂鳥的眸子,只見臨淵的一雙眼淨若琉璃,自言道,“是我天真,六根不淨……世間哪有聖人,就算是神,也是與人一般的軀殼,高貴不到哪裏去。”
他又繼續驚世駭俗,“神也不過是自以爲是的人,到頭來還不如做人……活萬萬年,其實也索然無味,還不如人生老病死一世跌宕,最後兩腳一蹬前塵盡忘。”
“主人……你……”極樂鳥快要傻了,滿心都覺得自己的主人是不是受刺激大了已經朝着癡傻的趨勢一去不復返。
“極樂。”臨淵今天的話尤其的多。
“是,”極樂鳥下意識的應道。
臨淵含笑,喚出契紋,那是他與極樂鳥時代的約定。
極樂鳥渾身一個激靈,嚴陣以待。
卻只聽到他說道,“我許願,再見她一面。”
“啊?”極樂鳥與襄離一起呆若木雞,只能乾巴巴的說道,“她……她已經……”
極樂鳥想說洛水已經死了,可是想了想那對於神明而言並不是死亡,而是一種長久的沉睡,於是舌-頭打了結,結了網,把前言萬語阻隔了起來。
她怎麼能讓臨淵見到洛水?她知道剛纔臨淵見過了她的“屍體”,所以他想要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會說會跳的洛水。可是她沒辦法讓洛水再活蹦亂跳起來,她滿足不了這個願望。
“我不能夠,”極樂鳥歉意的垂下頭,好像自己十分辜負了臨淵一樣,“我做不到……”
“你可以,”臨淵沉靜的目光不像是在開玩笑,他說道,“我不是要讓她回來,而是讓我回去……我只是,想再看看。”
不過極樂鳥好像是懂了,只聽到她結結巴巴的說道,“主人是想我結夢域嗎?”
臨淵沒說話,大概是默認了。
襄離震驚,臨淵這是……這是真的愛上了?如果不是,他又怎麼會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情……他原本是個力求活的清醒的神,爲了神智的清明,連七情六慾都可以斬去,可是此時卻是懇求自己的神使滿足自己醉生夢死夢中一會的願望……
他分明沒有瘋,仍舊條理清晰明辨是非,把自己都剖析的明明白白……
他是在求瘋。然而可悲的是,他瘋不得。
襄離只見極樂鳥含淚化爲原型,振動雙翅起了陣法。
金光如霖潑灑而下,她全力施爲,於星河畔下了一場金雨,織就恍惚夢境。
襄離也隨之目光眩暈,她心想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怎麼極樂鳥在臨淵那裏本事就是通天徹地,自己手裏的也是個極樂鳥,卻只能勉強當個坐騎。臨淵的極樂鳥會給他滿足願望盜取愛慾、造夢相會,啾啾卻是半天憋不出個東西來,好不容易取個避水珠,還是給他自己用的。
她心中嘀嘀咕咕,只道會隨着極樂鳥的目光去探尋一番舊事,卻是一睜眼,醒了。
襄離看着微巳那張熟悉的臉,不禁有些恍惚。
“微巳?”她下意識的喊了一聲,卻發現自己跟他正靠在一棵參天古樹下。此時夜色漆黑,漫天星斗都睏倦的不行,不時閃乎着眼皮。
這裏不是什麼星河畔、明月鄉,他也不是憋着一腔哀瞅欲哭無門的天神臨淵。
“醒了?”他輕聲問道,“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襄離搖搖頭,其實她的手臂裏一直有異樣的感覺,畢竟是個活物寄生在那裏,儘管被微巳暫時控制住了,卻還是會不時地動一動……不過她卻覺得那感覺無甚大礙,畢竟不疼不癢,就是想起來的時候有些噁心。
見她搖頭,微巳只深深看了一眼,便不再說話了。
他沉默的時候很多,卻少有如此寂滅的感覺。彷彿什麼東西到他的身邊都會凝滯下來,變得沉重……
襄離心中一痛,只想起了星河畔自苦的臨淵。她猛地一撲,似鴕鳥投林,一頭扎進微巳懷裏,厚顏無-恥的食言而肥,“我想了想,我還是不能死……不過我也不許你求雲珏,我們把他綁來嚴刑逼供,最後大不了同歸於盡……”
“你……”微巳愕然,半晌才顫抖着鬆了口氣。“你怎麼忽然想開了?”
襄離總不好意思說是夢到前世良心過不去,便只好腆着臉道是大徹大悟,覺得臉皮不重要性命纔是第一位。
微巳嘆道,“你想開了就好,我還打算把你打暈送到雲珏那裏呢……”至於送到那裏在做什麼,他就沒再說下去。
襄離大驚,翻身而起打量着四周,“我們這不會是在去漢昭的路上吧?”
“也不是……起碼現在還在幽國。”
“……”這不還是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