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什麼?聽屁!
他氣的躺了回去,又是忍不住咳嗽五六聲,然後邊上就會遞上熱好的茶水。
產屋敷無慘躺在臥鋪上的時候,曾經聽過每一個人的腳步聲。他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誰的腳步是誰的,即使不睜開眼睛,也知道來者何人。
步夢的腳步聲,是陌生的,是特殊的。
他能聽到,在離着他屋子遠的地方,她就肆無忌憚地小步快走,就好像是有人在背後追逐她一樣,快的離譜,就差跑起來。但是快到他門口的時候,就裝的像那麼回事,宛如無聲無息的影子一樣飄動,然後在進門時,故意撞響她親手裝上去的風鈴。
步夢是個很聰明的人,比這座他所見到的大部分人都要聰明。
她很快就學會了怎麼在繁瑣的唐衣中把自己收拾出來,又是如何改變她那奇怪的口音,換成平安京官話。她會哼調子古古怪怪的歌曲,會編造有趣好玩的小故事,甚至在學會寫字以後,很快就寫出了一手好字,甚至能夠陪他玩許多隻能在屋子裏玩的遊戲。
在只能在屋裏駐足不前的日子裏,他可以在想象的故事裏去許多地方,做不能做的事情。
她說這叫跑團,如果有更多人會更好玩,不過既然我們少爺喜歡一個人玩,那我就只給您編故事,只要您的病好得快一點。
除此之外,照顧人的活,她也上手的很快。快的讓他太悔恨,爲什麼會在那麼多老實巴交的賤民中偏偏挑出了她。
是因爲她機靈?因爲她擡頭最快?
產屋敷無慘沒有去多想,他根本沒有想過這件事。
因爲,他的妒火,已經熊熊熱烈地在腹腔中燃燒起來,只差一個機會,就能點起乾枯的星點枝葉,燃成燎原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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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板凳砸在他臉上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那是用日輪刀材質做成的板凳,那樣狠命的力道,足以把一個普通人類給連肉帶骨地砸碎,而到了他身上,只是面部給砸到歪在一邊。
額頭上的血流下來的時候,陷入苦戰與睡意的無慘神情忽然恍惚了一下,就好像是在朦朧的夢境中淺淺地掙扎了一瞬,然後又從裏面掙扎着起身。
上一次看到有人揮舞着板凳砸人的時候,還是很久很久之前。
他又一次病情加重,每日地低燒出汗,每一次咳嗽都恨不得要把肺裏的血與肉都嘔出來,爲了壓制那種痛苦,連臥榻邊的木質案几,都被他抓出了不知道多少道刮蹭的痕跡。
產屋敷無慘恨恨地瞪着窗外綠意盎然的綠植的一角,他的心中升騰起的無限的破壞慾,就像是一隻蟄伏在黑暗裏的毒蛇,吐着嘶嘶的信子,紅梅色澤的眼睛狠辣地尋找着最接近的獵物。
家族中蠢得不可救藥的長輩,竟讓他去神社裏參拜,看看能不能驅逐晦氣。
在那裏,病要已經暈頭轉向的他,遇到了以前曾經被他所瞧不起的小貴族的兒子,現在他已然從父親那裏繼承來了家主的名號,還有幾個圍着他打轉的侍從。
對方很是戲謔輕佻地看着他,看到天資聰穎的人現在不僅被家族拋棄,只能依靠母族的名號苟延殘喘,現在更是病地快要不久於人世,那人的心裏更是升騰起了無限的快感。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我好擔心啊。”那人用着幾乎是幸災樂禍的口氣,說着惡意同情的話。他故意扇扇涼風,吹到他身上:“看起來就快要死了。”
身邊的侍從見主子帶的好頭,都附和着他一起笑了出來。
就在這時候,那個總是笑着的少女,就像是一道影子一樣,從牛車裏拿着以前擺脫宅邸裏木匠做的板凳,向那幾個嘻嘻哈哈的人背後揮舞了下去。
這一下突然襲擊,打的那幾個人是一個措手不及。
“你纔要死了呢!你全家都死絕!”
她就像是守護後院裏那幾株小白菜一樣,抄着板凳把他們砸的宛若鳥獸散,場面一時頗爲滑稽。
產屋敷無慘靠在他們視線盲區的角落裏,快意地流露出了惡毒的笑容。
果然,這幾個人畢竟是男人,反應過來以後的暴怒不是一個普通少女能夠承受的起的。其中有一個侍從似乎是學過一些劍術,幾下子就制服了她,之後便是劈頭蓋臉地毆打。
那個小貴族一開始還有點遲疑,怕是什麼貴女,打錯了可不好交代。可很快他就知道了她不過是一介侍女,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賤民。
他就這麼看着,直到神社後院來了源氏的少爺,喝退了這羣人。
那也是無慘第一次見到源氏的陰陽師,天皇那裏降格下來的皇子,源博雅。對方風光霽月,彷彿逐雲踏月而來一般,手扶逐日弓,腰懸羽林箭,看上去就和他這樣奄奄一息的人完全不同。
那時候他是怎麼想的呢?
不知道爲什麼,那種慘叫似乎要比生機勃勃的笑聲,要更能撫平他心頭的暴虐,讓他獲得一種莫須有的無上快感,就好像他也能夠做到之前做不到的事。
他好像知道該怎麼做了。
......
血污自額頭流下,無慘的眼角瞥到那個用着他下弦一身體的人,抱着同樣是叛徒的珠世左躲右閃,躲過了他的襲擊,擔憂地問她疼不疼。
鬼王的心頭劃過一絲說不出的怒意。
這一切都不對勁,這不應該!
爲什麼他苦苦花費千年搜尋,都找不到青色彼岸花?
他想起來了以前,他就是這樣嫉妒,嫉妒她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嫉妒她的健康,嫉妒她的生機勃勃,嫉妒她的快樂。於是,他便不知多少次,用這樣迂迴曲折的惡毒手段,心想,要把她變得和自己一樣。
無慘手裏捧着那本她寫出來的小說。
故事都是反的。真實的過去與故事完全相反,少爺身纏重病臥牀不起,侍女從來沒有躲過少爺的陷害,少爺也沒有獲得救贖,最後的結局也差勁到極致。
他把書丟進燒着火的壁爐裏。
“月彥先生,怎麼了嗎?”
他那位名義上的未婚妻,走到了無慘的身後。看到未婚夫手裏拿着那本被燒了一半的小說,指腹上還沾着沒有擦乾淨的黑灰,她驚訝地以手捂嘴:“您的手沒事吧?這書燒了就燒了,再買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