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2章 第二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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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過去近一個時辰了。青城山後山上上下下過篩子似的篩過了三遍,卻依舊不見逞兇者伏誅。

    “殺人者魔教陳欺霜。”

    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對應着牀上那具失了頭的屍體,直如嘲笑的巨口般,無聲的譏諷着青城山衆門人的無能。

    面對火把映照下晦明不定的牆面,青城派掌門的臉色是同樣的晦暗不明。

    他手裏正死死地攥着武林盟川蜀分壇快馬加鞭傳來的書信,內容是武林盟主的授意:“態勢未明,時機未到,萬毋衝動。忍。”

    後面也接了些諸如“銘世如我親兒,今吾兒遭戮,吾心傷悲”之類應景的客套話。

    但青城掌門卻已經沒有閒心再繼續讀下去了。

    一如當初小懷被魔尊抓走時,面對青城掌門征伐魔教的提議,武林盟主亦是這般的毫無作爲:“……現階段想讓陳染懷活着,他就只能是活在魔教裏。……早晚有報仇的一天,現在還不是時候,只能先忍。”

    ——忍,又是忍。

    負責聯絡的弟子風風火火的自門外邁入,雙手抱拳喊了聲“掌門”,一下子便打斷了青城掌門的沉思:“師叔讓我來彙報,說是已經交過手確認過了——左手黑色匕首‘滅影’,右手白色霜劍‘傲雪’,用的招式是血盟教的血冥劍訣。來的正是魔教青龍使陳欺霜。不過……”

    “說。”

    聯絡的弟子面上浮現出幾分羞愧,將頭更深的低了下去:“是。師叔原話:後山過大,這小、小、小崽子又滑不溜手,時間拖得越久他的出逃機率就越大。恐怕,還要再向外多借些援兵。”

    青城掌門聽了這話,臉色又陰沉了幾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聲音的低沉的打發了傳信的弟子,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手中那封早已被捏得變形的“武林盟主口諭”。

    是從何時起,就已經成爲他人手中的提線木偶,自己卻渾然不知?

    深棕色的信封表面,有着深深淺淺的斑駁溼痕。在當下,在現在這一瞬,它們既有可能成爲復仇者緊攥雙手中的熱血與溼汗,也很可能會淪爲懦弱者因無邊悔恨而滴落下的眼淚。

    從未感覺到像現在這般的無力。

    沉重的屬於歷代青城掌門的額冠壓得青城掌門幾乎要擡不起頭,也險些要喘不過氣來。

    而明火輝映下鮮紅到幾欲滴落的血字,更似某種火上添油的挑釁:你敢無視盟主的警告主動招惹魔教麼?懦夫!抱着你兒子的屍體痛哭流涕去吧!哦,對了,說不定近期內,你還會再收到你寶貝徒弟的屍體。真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啊!

    腦海中那道尖銳的譏笑,正道出了心底最深的憂慮。

    如今逝者已逝,悔之莫及。

    但至少,也要盡力保全現在仍活着的那個!

    青城掌門果決的轉身,將武林盟主的指令——這條掌控他行動的牽引線——放在熊熊的火焰上,燒成了灰燼。

    “傳我口令:青城已將孤身前來的魔教青龍使困住,只待衆人齊心,便可甕中捉鱉。”

    “——我要捉住活的陳欺霜。”

    *

    火把,燈籠,紅光翻舞,燭火搖晃。

    以青城後山爲中心,黑黛色的山林間,每一隻疾馳而去的報信火蝶,都會引回一條吐着長信的嗜血火蛇。

    而由不計其數的火蛇匯成的一條駭然長物,正扭動着、攀爬着,一匝又一匝向上鎖緊,直至將整座青城後山勒到密不透風,令人無法喘息。

    黑衣人擡頭望了一眼被火光映得幾乎快要通透了的密林,再次緊了緊身後的包裹,豎起耳朵靜聽片刻,趁巡視人馬經過時那一剎那的光影交錯,輕提了一口氣,融入進了一棵參天榕樹的黑色樹影中。

    也不過須臾,又是一隊人馬,沿着黑衣人逃過去的痕跡跟了上來。

    “大師兄,他沒在這裏。”有人大聲彙報着,並奮力拉扯住狂吠着向前掙脫的獵犬們,向身後的人請示道,“我們還要沿着這條路繼續追下去麼?或許他早已經向別的方向逃走了。”

    “不會。離開這段山路,他就只能往師父師伯他們那邊跑,我猜他沒有那麼傻。”

    腰間別着毫無特點的尋常鐵劍的劍鞘,身着青藍白三色相間的青城派門派服,端正的戴着門派的發冠,妥帖的繫着門派的腰帶。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卻板着一張不似年輕人該有的極刻板的臉。

    這名被稱作“大師兄”的人,正是先前追趕黑衣人的李染楓。

    李染楓走過來,歸劍入鞘。同時舉高手中的火把,在周圍的幾棵樹之間仔細查找樹幹處不經意間留下的輕淺擦痕。

    一道若有似無的痕跡被火光一晃,反射出一絲異樣的暗紅。

    李染楓用指尖抹蹭暗紅的印記,放到鼻尖下方輕嗅。

    很明顯的血腥氣。

    他輕捻着指尖處的這點溼潤,肯定道:“人就在這附近,應該還沒走遠。”說着,蹲下身,從胸前衣襟對衽處掏出了一塊巴掌大的浸了血紅的碎布片,不抱什麼太大希望的挨個兒的讓獵犬們嗅,並替它們解開了頸間的束縛。

    十幾只近人高的細瘦獵犬仔細聞過他手中的碎布後,立刻低下頭貼着地面細嗅着。有幾隻衝着莫名的高處開始亂吠,有幾隻轉着圈嗅到李染楓的鞋子後順着他的褲腿還要踩着他繼續往上去嗅他的臉。

    李染楓失望的推開了狗頭,長嘆一口氣,拍打着手中碎布片上看不見的塵土,正要起身命令師弟們原地探察,卻又看見已經有兩隻獵犬甩脫了同類,一路狂叫着,一馬當先的衝向了不遠處的一棵參天古榕樹。

    另有一隻則蹲在地上,仰脖向天,發出了像狼一般的悠長嚎聲。

    遙遙的,在山的另一側,也有一聲長嚎,似乎在與這邊的一隻在互通音訊。

    屬於月夜的悽惶的獸的哀鳴,有一種無盡處無所憑依的寂寥。

    牽着狗的小師弟露出了一臉的雀躍,指着獵犬羣撲過去的方向,連連拍打着李染楓的肩膀:“師兄師兄,說不定這借來的狗兒真的有用。我們跟過去看……師兄?師兄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他看見李染楓像靈魂出竅的木偶般,呆愣在原地,一雙目光渙散的眼,正失神的對着手中的那抹血紅,茫然失措得仿若突然間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孩童。

    “大師兄?”他又試探着輕喊。

    一愣神,驟然轉醒。李染楓忙將布片揣進懷中,抽出手來。一貫木雕石刻似的面孔突兀的擠出了一點難看的笑:“我沒事。你們快追,我馬上就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