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6章 第六章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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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陷夢魘,夢中的景象也愈加的真幻難辨。

    一團朦朧的迷霧中,陳欺霜看到陳染懷半夾半摟着一個半大的孩子,雙手拉扯小胖墩肉嘟嘟的臉蛋介紹道:“……這是個大嗓門,還是個貪喫鬼。哦,他還有個響噹噹的稱號,就是我銘世師兄的頭號跟屁蟲。哈哈哈。”他笑完,又哭喪着臉假裝悲傷,“不過可憐啊,青城山日子苦,我們的小胖子好久都沒喫上一頓飽飯了。所以嘛,我今天帶他出來,打個秋風。”

    “哇!染懷師兄你撒謊都不臉紅,臉皮可真有夠厚的。明明就是銘世師兄拍我來看着你的好不好?”“大嗓門”一開口,果然聲音洪亮。他毫不客氣的拆穿陳染懷的謊言,拍開陳染懷的手,揉了下自己的臉,看見衆人都在看着自己笑,立刻正氣凜然的解釋,“那個,我們青城山可是正經的門派,諸位萬不可因爲某個瓜兮兮的不端行爲,就對我們產生什麼不好的誤會。”

    卻見一道劍光劃過,這張有着胖乎乎少年臉的頭顱,掉落在地。同樣的潰爛剝落,化作了血肉模糊的骷髏人頭。

    骷髏人頭又變成了李銘世的臉,變成了“小懦弱”的臉,變成了無數青城弟子的臉,也變成了一張張消失在霜劍寒刃下的臉……

    人頭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潮涌而上,爭先恐後的靠近陳欺霜。

    它們S吟着、噬咬着,緊緊纏縛,用牙齒扣住並撕開陳欺霜的身體。恨意沸反,不死不休。

    “不放過你!死也不會放過你!”悽聲鬼泣合力嘶鳴,七竅中涌出血泉。

    血泉慢慢匯聚,向上漫延,向下拉扯陳欺霜的身體,直至將他沒頂。

    滿眼都是血紅。一片血的汪洋。

    “疼。好疼。”陳欺霜緊緊抓向胸口,彷彿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死命咬緊牙關,咬到鮮血淋漓。卻仍渾身戰慄着,嗚咽出了泣音:“對不起,原諒我。對不起。”

    “哎!霜公子你快鬆口。你怎麼能咬人哪!”是少女急忙忙的喊聲。

    “不要大驚小怪的。我沒事。”清泠泠的男聲似從半空中傳出,他輕柔的安撫着深陷夢魘中的陳欺霜,“乖,不哭。我在這裏。”

    一點若有似無的清甜竹香,淡淡的覆了過來。貼上額頭,又去輕探腕脈。

    “燒已經退了。是因爲藥效過去了,纔會疼得這般厲害。”那聲音似乎正對着誰解釋些什麼,又極溫柔的拭掉了陳欺霜眼角的淚水。

    轉而,又像想起什麼事情般,淡淡的吩咐:“百靈。你把我新收的那株整枝雪蓮,讓黃離送過去。就說是我孝順他老人家的。”

    有匆匆離去的腳步聲,也有輕輕的關門聲。

    靜了許久,那道聲音才又響起:“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似的,這麼愛哭。你說你丟不丟人?”

    聲音中帶着縱容的笑意,讓陳欺霜聽了,涌起股莫名的心安。他那句不經思考的歉意又再次脫口而出:“我對不起你……”

    “哎呀!”聲音再笑,伸手再次撫上陳欺霜的額頭,“這可真是燒得不輕啊……”

    “教主。我對不起你。”陳欺霜不知道又夢見了什麼,強撐着將完整的道歉說出口後,委屈的吸着鼻子,蜷起身體,向熟悉的氣息靠了過來,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那隻手聞言想要縮回,卻又有些戀戀不捨。頗有些尷尬的懸在了半空,進退兩難。

    那聲含蓄的笑也變成了略顯生硬的開脫之詞:“這真的是,發燒燒到糊塗了。”

    迴應他的,只有陳欺霜呼吸勻稱的酣睡聲。

    *

    警醒的一瞬間,陳欺霜本能地先摸向懷中的匕首。

    入手處是裹得細密厚實的一層藥布。觸碰之下,牽扯到了傷口,讓他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下意識的將呼吸聲音放至平緩。繃緊身體,收斂內力,裝作尚未清醒的樣子,不動聲色的打量起四周。

    身底是溫暖乾爽的牀褥。月白色的薄紗帳垂委在側。耳邊有悅耳的鳥鳴聲、微風拂過竹林的嘩嘩聲、還有陣陣均勻的呼吸聲。

    鼻息間縈繞着淡雅的嫩竹香氣。這陣香氣隨着靠在牀頭、頻頻點頭的身影,似近似遠,若即若離。

    陳欺霜暗暗鬆了一口氣,立刻便放鬆了過於緊繃的神經。

    他微側過頭,藉着紗帳的遮掩,目不轉睛的貪看着觸手可及的倦容。

    周鈺恆一手斜支身體,一手搭在陳欺霜薄衾的邊角。因爲接連幾日的苦熬,在這個分外清寂軒朗的夏日午後,不經意的流露出幾分困頓不堪來。

    他睡得酣甜,雙目微閉,脣似帶笑,毫無城府的放鬆狀態,莫名透出些純真簡單的傻氣,令陳欺霜心底柔軟成一片,實在不忍心出聲喚醒他。

    但看到他極不舒服的前後搖晃,又更加的於心不忍。

    陳欺霜緊握住拳頭,半張開口,在叫醒還是不叫醒周鈺恆的選項之間,肚子的矛盾與糾結。

    彷彿是感應到他抉擇的困難,周鈺恆手肘一墜,猛得向前一栽,陡然間清醒了過來。

    剛一睜開眼,便立刻捶着腦門給了自己一下子:“該死啊我,竟然睡過去了。”

    隨即起身,輕攏開層層薄紗,探頭去看陳欺霜。

    他動作雖然不慢,但仍沒來得及看見陳欺霜一瞬間收回去的、本來想要伸出來扶穩他的手,也沒來的及看清陳欺霜臉上擔憂的表情。只剛好捕捉到陳欺霜因爲心虛所以緊閉裝睡的眼。

    ——有些刻意的、當着自己的面、重新又閉回去的眼。

    裝睡?爲什麼?是不願意見到我麼?雖然有諸多不太適宜的想法,但焦急的關切還是大過了疑惑與思考。周鈺恆迫不及待的問道:“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話一問出口,突然靈光一閃的感覺出些什麼,慌忙展開紙扇暗呵了一口氣,又順勢揉着眼角摸了下凌亂的額發。心底登時慘呼一片,自己已經先發自肺腑的先鄙夷起自己來了。

    陳欺霜聽見周鈺恆的問話,知道已經矇混不過去了,只好再次睜開眼,坦然的面對着周鈺恆的視線,點頭回答:“我醒了。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還想要問清楚這裏是哪裏,李銘世的人頭是否送到了教主的手上,青城山餘下的追兵都已經撤回去了麼……還有一句,你有沒有受傷。

    卻見周鈺恆像是終於卸下久壓在心頭的石頭那般,放心一笑:“那就好。”

    他的笑容展露至中途,戛然而止,猛的向後退到五尺開外,紙扇扇面連頭帶臉,一齊遮住:“廚房裏又替你煎好的傷藥,溫在爐子上,我去替你取來。你先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