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8章 第八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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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對你負責任……你願意答應麼?”

    陳欺霜被周鈺恆話意中的鄭重嚇得心跳驟停了半拍。

    說來可笑,但其實他也一直都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心願。

    他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能親眼看到朱雀在大紅喜堂內,披一身豔紅,手中牽着他兩情相悅的心愛姑娘,於賀喜的賓客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喜氣洋洋。

    他也許會對着自己的新娘,當衆許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承諾,那麼,自己也會混在衆多的道賀聲中,適時送上“願相敬如賓,同心同德”的美好祝福。

    而在那不久之後,他們,將會迎來屬於他的第一個孩子。

    又幾十年過去。當他雙鬢斑白,後背佝僂時,自會有子孫縈膝。他的曾孫子,又或者曾曾孫子,會聽他講上一兩件有關江湖的往事。

    這時,那個曾經的朱雀使,現今的耄耋老人,咧開牙齒鬆動的嘴,嘿嘿一笑:“太公給你講一個關於我同伴的故事。話說有那麼一個人啊,我們都叫他小青龍……”

    他本該過這樣的人生。

    琴棋書畫詩酒茶。既可以是江湖中的浪蕩公子,亦能成爲大宅中的富貴閒人。

    總之,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遠離開刀光劍影,江湖紛爭,他會按照尋常人的生活方式過活。娶妻、生子,享天倫之樂。

    而自己,能夠在他餘生的記憶中,作爲一個溫暖的片段,出現在他口中的某個故事的角落中,那麼,也就足夠了。

    ——不是不懂,也沒有刻意裝傻。只是不能。不能練最後一個靠近他的機會也失去了。

    但是現在的局面,只要自己的一個點頭,所有的一切,終將化作泡影。

    陳欺霜會恨自己,恨自己親手打碎了他的幸福。

    更怕多年後,他的失望,他的怨恨,以及,他的轉身離開。

    陳欺霜怕到發抖,進退維谷,怕自己因一時爲了滿足私慾而動搖,終將鑄成大錯。

    在慌亂中,反倒激生出了一種極端的想法。倒覺得不如干脆趁此時機,快刀斬亂麻,也徹底根除自己內心那股蠢蠢欲動到令人作嘔的邪念。

    想到此時,陳欺霜有些脫力,又有些絕望的笑着回答周鈺恆:“負什麼責?說到底,我也不是女孩子。同爲男人,看便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還刻意學着周鈺恆的說話方式回嘴道,“我不用你負責。你放心。我也決不會訛了你的銀子。”

    他坦誠的推脫,既表明自己已經聽懂了話中的意思,又急於撇開雙方的關係。聰明如周鈺恆,又怎麼會聽不明白。

    但這番舉動,看在周鈺恆的眼中,卻又多出一另外的一層意思。

    現在的局面,如同已經攤開在牌桌上的底牌,誰先掀翻最後一張名爲“朋友”的遮擋,牌局便可以永遠的,徹底的,結束了。

    他只能先暫退一步。

    周鈺恆用力拍了拍心窩,故意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一副生怕陳欺霜答應了,自己便平白損失掉一大筆財富的守財奴的表情,放心了似的,頗爲輕鬆的笑了起來:“能還錢當然還是最好的。”

    但縱使鐵石心腸,三番五次的試探被拒絕,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周鈺恆嘴上說得灑脫,卻再難以在心心念念之人的面前強作歡顏。

    他起身匆匆告辭:“你累了就再多睡一會兒。我還有些旁的事情要處理。等我稍晚些時候再過來看你。”

    維持最後一絲得體的笑容,周鈺恆替陳欺霜掖了掖被角,看他重新躺好,再拉上幃簾,離開。

    陳欺霜知道朱雀是被自己氣走的:誤解了他的好意;諷刺他長得似女孩又分外看重臉面;錯認了他的身份;“誇讚”他長得像教主;冷冰冰的拒絕了他的掏心置腹……

    陳欺霜狠狠的擡起頭,將後腦勺重重的砸在了青花瓷枕上。

    他被“自作孽”痛到險些要罵出聲音來,但更多的是懊惱。

    自己冷清冷感一無是處,卻因爲貪戀他的溫柔,貪圖他對自己的好,便利用她心底的那一份善良,死死的吊住他,祕而不宣的與他玩曖昧。

    真是無師自通。活脫脫的就是一個對恩客耍欲擒故縱手段的風塵戲子——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當初就不該主動找他說話。我真是個禍害。我明天就走,從此徹底離開他的視線。

    陳欺霜暗自下了決心。

    因爲心底裝滿了事情,他此刻,頭腦分外的清醒,再也睡不着了。於是,捂着身上的傷口,緩緩起身,撐扶着手邊能摸得到的物什,牀沿,鼓墩,靠近牀尾處橫靠窗邊的矮榻,分隔開內外兩室的六折屏風,一步一步,挪到了背靠白牆的一把樸而不拙的黃楊木太師椅上坐穩。

    清風寂寥,流水空鳴。陳欺霜在這種黯然神傷的孤獨感中,靜靜的打量着被屏風隔分開來的外隔間。

    這裏,更似一個臨時的書房。

    一桌,一椅,一茶臺,一張古琴。半坪殘局,半開的書卷,半幅即將告罄的墨染山水圖。

    書架上胡亂的塞滿了各種奇聞軼事、各地風土民情、詩詞戲本等等集結成冊供打發閒時的解悶書籍。但都似乎許久沒有被翻開過的樣子。

    右手邊的北牆上,掛着一幅人物長像,看得出是有些年頭的舊畫:頭頂草帽揹着藥簍荷着藥鋤的澄澈少年,似乎正等待身後之人跟過來。他微側着身體,但卻又不肯完全轉回身,有些彆扭又有些期待的,對着背後的方向伸出了手。好似下一秒,便會從口中脫口抱怨一句“我都等你很久了”。

    他的畫像的最右下角的衣帶紋理間,落着兩行筆勢傲放的蠅頭小楷:“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陳欺霜細細的琢磨着這兩句詩詞的意思,但是卻沒能想明白。於是索性不管,又調轉視線,繼續往下看。

    在字畫的左右兩側,分別明晃晃的掛着兩樣朱雀使身份的象徵:紅影繞黑的長鞭“驚鴻”,和整排整排各種配色的荷花紋樣的面具。

    想到朱雀或許也曾對着這滿牆的面具,撓着下巴,面露糾結的挑挑選選,最後乾脆閉着眼睛抓過一隻,隨便戴上去的樣子,陳欺霜就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做賊似的先輕輕聽了聽周圍的情況,沒聽出什麼異樣來,於是再次捂緊腹部的傷口,一點點的挪到了這面面具牆的前方,向其中某一面面具伸出收取,細細的摩挲面具上的花紋。

    硃紅的底色,半面是火鳳招展的赤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