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風生,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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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溯回鬢髮濡溼,混着沙土,沾在臉頰和頸側,一陣熱風吹來,失去黏着力的沙粒順着尖削清癯的下巴,撲簌簌地向下落,形容極其狼狽。

    他並不在意。淡定的擋在車隊的前面,聲音平緩有力,擡頭望着韓介,將話重複了一遍:“我要見湘湘。”

    韓介急忙忙的勒穩駱駝坐騎,喊停了車隊,臉上的怒意鮮明易見。

    他似有不耐,欲惡言相對,但卻在臨開口之際,剋制着強壓下怒火,隱忍的,慢慢地轉了臉色,直到面色如常,才重新開口,仍坐在駱駝上,彬彬有禮的客氣道:“不敢勞煩左護法關心,我們湘湘不認識像您這般身份矜貴的朋友。”

    說完,雙手一抱拳,道一聲:“請了。”勒轉駱駝,避讓來人,對身後行隊指示般高喊道:“繼續前行。”

    他語氣雖是平穩,但仍聽得出隱藏在平靜下面的疏離與戾氣。

    黃溯回展開雙臂,再度攔住了韓介的去路。

    這一次,他放低了姿態,帶有幾分懇求的意思在其中:“我並不打算阻止你帶着湘湘離開。我只是想來向你們道一句‘珍重’。也再見上湘湘一面。”

    “你不打算阻止我帶湘湘離開?”韓介反問。他的語氣好似有所鬆動。

    黃溯回靜靜的,竭力維持着表面的平和那般,輕輕的說:“我只是想來見她……”

    韓介當即笑出聲來:“只是來見她?”

    他從駱駝上跳了下來,走到黃溯回的面前,面帶微笑的回答道:“好啊。想見湘湘是麼?除非——她能自己醒過來見你。”

    兩人是自韓瑩湘昏迷不醒之後,首次面對面的提起了韓瑩湘的病情。

    如若在平時,黃溯回大概早已經閉上嘴,避開韓介,儘量躲到避免觸及到這個話題的範圍外。而此時,他退無可退,只能蒼白無力的替自己辯白了一句:“是。我當初該將她私底下的計劃提前通知你。我只是以爲,以爲憑我一個人,便能看得住她。”

    他沉浸在回憶的懊惱中,痛苦又難堪,只恨悔不當初。卻也是第一次坦誠心意,面對怯懦着後悔的自己。

    彷彿一刀劃破瘡口,擠出深埋在下方的膿血,他竟覺得分外的輕鬆。因此也能嘗試着冷靜的與韓介溝通道:“青城來犯只是一個序幕,血盟教包括魔教總壇在內,日後怕是再無寧日了。湘湘跟着你到南疆去,纔是對她來說,最安全的選擇。”

    “多謝左護法指教,我替湘湘謝過左護法的費心。”韓介面容不變,態度堅持,“左護法公務繁忙,以後更務須再在此等小事上多花心思了。”他擡眼望向遠去車隊捲起的沙霧,又是一抱拳,“恕玄武遠途跋涉,無暇在此地多耽誤時間。請回吧。”

    黃溯回攔住不動:“我知道你仍對我心存芥蒂,你將湘湘交託到我手中,我卻辜負了你的信任……”

    韓介打斷了黃溯回的話:“左護法言重了。”

    他溫文爾雅的笑,彷彿一瞬間又變回了當初一同出生入死、相交甚篤、黃溯回所熟悉的那個韓介。

    “我並不是在對你生氣,也從不曾怨恨過你。”韓介望着黃溯回光彩抖增的細狹雙目,平靜的說,“我只是心疼湘湘。因爲無論是白虎、青龍、我,甚至是武功最不濟的朱雀,至少都有陪她放手一搏的勇氣。但是沒想到,她卻偏偏挑中了你——一個連一句承諾都不敢給她的——懦夫。”

    他在黃溯回驟然失色的蒼白臉色中,仍平靜的繼續:“你攔住我,對我說這麼一番話,哪裏是爲了替我與湘湘送行,分明是爲了讓我體諒你的良苦用心,求得我的原諒,好讓自己的良心更安穩一些罷了。——既是如此,我原諒你。但也懇求你,看在這些年相交的情誼上,放過湘湘,離她遠一些。”

    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黃溯回在靜默中沉默了下去。

    他並沒有反駁,一句話都沒有再說。甚至在韓介重新跨上駱駝離開時,也只一動不動的原地站着,眼中和心底空無一物。

    不知過了多久。“我是沒臉見她。”他也不知究竟該將這句話對誰述說,只能低下頭,攤開掌心。

    他的手掌上靜靜的躺着一隻手工雕刻的梅枝繞環、梅瓣盈盈、梅蕊纖顫的素銀戒指。

    他將這枚精巧的戒指緊緊藏在五指深處,抿起薄脣無聲的苦笑:“好。我走。”

    雖然說出了“走”這個字,但他仍像雙腳紮根在地上似的,站在原地不動。看沙子打着旋兒避開自己的薄靴,看沙土在腳邊堆起坡度緩平的小小沙丘,順着即將被風沙撫平的車轍的痕跡,去尋看遠去的車隊。

    一輛四馬車乘,突然脫離了車隊,調轉車頭,從車隊的最前端又駛了回來。

    黃溯回彷彿是感受出了什麼般,他撒開雙足,沒了命似的迎着馬車行來的方向飛奔過去。

    馬車將近,沒等馬車停穩,那圖朵便先一步跳出了馬車。

    她對丹鳳眼、氣喘吁吁、氣質蕭瑟的青年匆匆行禮:“左護法。是玄武讓我回來的。”她先是代韓介道歉,“他剛纔態度不好,或許衝撞了你,希望你能諒解他。”又竭力維護韓介似的替韓介解釋,“他只是始終無法原諒自己,邁不過他心底的那道坎。另外,他也不願再見到你們爲了湘湘的事情過度的勞心傷神。”

    黃溯回擡眼遠望原地佇立等待的車隊,見本該呆在隊伍最前端的韓介,此刻已經不見了蹤影。

    儘管他心底明白那圖朵的一番話很可能只是出於安慰目的的“善意的謊言”,但仍是懷着希冀,隱隱期盼着:這是真話。

    他感激那圖朵般的長揖到底:“謝謝你們。”

    那圖朵趕忙回禮,真誠的笑道:“你這樣可就見外了。”她邊引着黃溯迴向車廂走,邊不太好意思的解釋着,“因爲你昨晚就已經探視過湘湘了。我以爲你今天不會再來了,所以也韓介他們幾個便沒有刻意的等過你。但沒想到,你竟然會等在這裏。”

    車內早有侍女打起了棉布簾,放下了透氣竹簾。那圖朵單手兜住墨綠色的衣裙下襬,另一手掀起竹簾:“湘湘在這裏。”

    她回頭招呼黃溯回,卻見黃溯回隔着五步遠的距離,在馬車外駐足。

    他說:“我望上一眼便好。”

    那圖朵理解似的點頭,獨自跳回車廂。

    她從車窗處再次招呼黃溯回:“這裏靠得近,也看得更分明一些。”

    黃溯回沉吟了片刻,道一聲:“失禮了。”依着那圖朵的話,站到了更靠近韓瑩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