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俱朗。
白遠默翹腿倚靠在被陽光充分照顧到的老槐樹的樹幹上,目光熱忱而迫切的死盯着手中陶壎的氣孔。他緊張的舔了一下下脣,在心底默默重複着周君離的指導:“想象你用一束氣柱往吹孔下方斜着送氣,嘴脣自然閉合,別那麼用力吹氣——看吧,不難的。”
輕輕吸氣,柔和的吐息。
“嘶——”陶壎發出不明意義的長長嗤笑。
少年歪頭思考,向下壓低壎身,調整新的角度,鼓起腮幫子,“嗚——”,趁着壎音未消,手指一通亂按。
“嗡……嗡……嗡”七八個辨不得長短的怪調,嘶籲哈呼的亂抖着冒了出來。
白遠默得意的和着荒誕走板的節拍搖頭晃腦。
在全然享受過樂曲宣和情志的樂趣後,他纔將偷拿周君離的陶壎仔細的擦好,慎重的收入懷中,蕩腿一悠,從樹丫杈上跳了下來。
“阿離吹起陶壎,好看又好聽,似空谷幽響,低吟綿宕。換作我吹,就像瓦罐漏風,破屋待補。這是爲什麼呢?”
正處於變聲期的聲音,嘶啞沉鬱,透着股超脫常人的狠戾。
比他的聲音更加殘忍的是他的動作——擡起腳,踩住一名已被打得頭破血流且被按平在地的男子的右手,緩慢又逐漸加重力道的碾:“哦,我知道了。這樣好聽的壎曲被你那殺豬似的慘叫一攪和,還能悅耳動聽嗎?你是故意來破壞我的好心情的,是不是呀?”
“不是、不是,沒有,饒了我吧。我、我下次再也——啊!”
“什麼?你還敢想下次?”亂動的軟紅被白皙的兩指拔出口腔,蹲踞俯身的少年注視着驚惶不定的眼神,笑了,“像你這種骯髒的蛆蟲,多提他一字都是對他的侮辱,何況還敢當着我的面辱罵他?”
鮮血漸漸滲紅掌心,拇指掐住抵死掙扎的亂動,用力外拉,生生豁出如蛇舌頭般分叉的剖口。
少年漠然的在對方的衣服上擦手:“我做事向來有原則,絕不做多餘的事。你罵了他,我要你的舌頭;你推了他,我取你的右手。很公平公正吧?你覺得委屈嗎?”
滿嘴血水的拼命搖頭,同時,褲筒裏流淌出的腥臊已在身底污成了一灘。
少年司空見慣的冷笑:“咦?你覺得不公平?這可難辦了——好吧,我想辦法補償你。”他示意左右將人壓實,也將對方的嘴扒開,從褲兜裏掏出一堆不知什麼作用的紅藍綠紫青的小藥瓶,“咱們先試試這瓶紅的吧。噹噹噹當~我的阿離的新作品。龐少爺,小的這就親手服侍您用藥,來,張大嘴,啊——胃口真好!”
他厭惡的從翻着白眼的人的腹部跳下,叮囑手下道:“看住他,三天後,依方纔的步驟,尤其是右手和舌頭,重來一次,再試下一瓶藍色的,循環往復。我要比對藥效,看哪一瓶止血療愈的效果更好,明白了嗎?”
“明白。族長……”
“嗯?”不高興了,“我說過的,入鄉隨俗。”
“是,主人。祭天問你幾時回去?”
這一次高興了:“老師他着急了?別啊,告訴他,我還沒找到他的嬌花哪,不着急,正慢慢在尋人呢,總需要些時間吧?”
“可是——”
“如果他真的擔心我,倒不如加派些人手來替我打理生意。另外,帶話給老師,教內但凡年齡比我小的,不分氏族,必須按我佈置的功課學習中土文化,我回去是要逐個兒檢查的,請他認真負責一些。”
他一邊飛檐走壁的抄近路,一邊輕車熟路的將周君離愛喫的東西採辦齊了。須臾,躥到一條清水小河前,停步,狼似的逡巡着嗅了嗅自己的肩頭和胳膊,於是,將叼在嘴裏的草根吐了,撲騰河水洗臉洗手洗上衣,洗着洗着,乾脆摔開上衣不要了,拿斗笠罩住買來的東西,頂在頭頂,泅水溯流,向河的上游游去。
兩岸竹廕庇日,鳥鳴啁啾,花曳芬芳,蝶戲花影。
愈向上,水愈深。轉過湍流,視線豁然開闊。
天光雲影共徘徊的夾隙間,靜停一葉小小的竹筏。自白遠默的方向瞧,不見人影。只有一雙挽起褲腳的腳,愜意的泡在水裏,隨着水波筏身一道載浮載沉。
白遠默忍不住揚起嘴角。他想開嗓吆喝一句“阿離,我回來了。”轉念一想,捂嘴偷笑,游魚似的劃開一圈水波,故意繞遠自相反的方向兜近了人影。
越是接近,心臟越是鼓譟,連捉弄對方的心思也跟着減淡了。
待遊至手捧書卷陷入甜睡的側顏前時,已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阿離、先生。”小心翼翼的將腦袋上頂着的東西推上竹筏,白遠默扒着竹筏邊緣,細聲細氣的呼喚周君離,“我回來了。”生怕將人吹散了。
周君離迷迷糊糊的轉過來,應了一聲:“好。”擡手抓起書冊蓋在眼睛上,哼唧一聲,又睡了過去。
白遠默一目不爍的盯着周君離——近在咫尺的水潤豐盈的嘴脣。
會是甜的吧?就像那顆糖一樣。
少年閉氣屏息,嘟起嘴脣,伸長脖子,受牽引似的,向夢中仍噙笑的嘴角輕輕貼近。
暖熱的鼻息撲灑在頰邊,藥草的苦香亦在鼻端流轉。熱,熱血沸騰,熱度升高。渴,乾渴難耐,或是飢渴交加。
但僅差一張薄紙的距離,卻無論如何不敢逾越。彷彿某些蟄伏已久的騷動,會因這輕輕的一觸,沸反盈天。
少年狠吞一口口水,一個猛子沉進了水底。
他心有不甘,卻更擔心會招來周君離的怒氣。“我離不開他,絕不能讓他趕我走。”心底的聲音反反覆覆的警告着。鬱悶、煩躁、焦灼,還有些橫衝直撞心尖兒上冒火的搔癢感,折磨得白遠默不由得繞着上方竹筏的影子一圈一圈兜繞,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消磨這多餘的念想。
忽地,一雙影影晃晃、凝脂似的白,刺進了視線。
少年一刻也不能忍耐般的游過去,輕觸着周君離的雙足,珍而重之的將它們包裹於兩手間,然後,低下頭,在腳心腳背處,印上無數個鄭重且虔誠的深吻……
先是遮光用的書冊從手中被抽走,接着一團溼漉漉的陰影也移了開去。唯餘溫熱的掌心留戀地貼在後頸處,盤桓良久,不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