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西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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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天交匯處,一縱極細的黑點,排闥雪涌的巨浪,將天邊的邃藍推將上去,擠得雲團縮得越發緊簇。

    近至眼前,一行千里赴約的座船,當首的船駕首尾虛艄三十三四丈,八扇帆開雲閉霧,彷彿驅長江聲勢、淮山盛景至眼前。

    騰雲駕風波涌岸側,在圍觀者的疊聲仰嘆中,龍蛟仰頭出水,伏海蛟龍上岸化爲巨車,船底踩踏圓形與圓弧三角狀交錯的行車輪,機械引臂牽拉助推,爬階涉溝,如履平地。船車上水滿如鏡面,不曾有一絲的漣漪。

    船車一路高進,昂首至擷華樓的正門口,兩列一看便知是內家行手的人,不用吩咐,早將一衆翹首以望、等候謁見的商人們阻隔了出去。舷梯下降,衆人衆星拱月般擁簇着崇盛煊赫的幾人走下車船,男男女女的數人,不約而同地戴上了辨不清五官身份的純黑色面具,低調內斂且一言不發的依次進入樓內。

    有好奇的路人忍不住向商人們兜問打聽:“這都是些什麼人啊?一個個看起來大有來頭的樣子。”

    商人們有羨慕的,有懊惱無緣結識的,有立志取而代之的……也有幾人純粹爲了圍觀看熱鬧,他們熱心腸的主動向好奇者解釋道:“這幾位都是中原商會的領頭人啊。調控天下的買進賣出,統定地方貨物價格,邀請各地生意檔子吸引買家,均地配額……甚至叩棚散攤,放快騙門窮家門……都在這幾人的一手統轄間。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句話嗎?在買賣人的地界,外來的根本進都進不來。放至今日,就連朝廷的人來了,如果強徵的稅金高過了往常,都要首先向中原商會遞上拜帖,請這幾位爺爺奶奶們酌議調定呢。”

    “如果我沒有猜錯,站在最中心的,應該是東海海龍王夏家的夏小龍王。這位夏小公子,本來已經在上位過程中被自己的親兄弟們聯手擊垮了,混得比街上的臭乞丐還要慘。後來不知經過哪位得道高人的點撥,氣勢兇猛的捲土重來,三下五除二,將當初與他有過節的,下大獄的下大獄,送去清理的送去清理。好副心狠手辣的雷霆手腕哪。”

    “這還用得着猜嗎?與他並肩而行的就是與朝廷做絲綢生意的段家了。段家的這一位也很了不起啊。在立嫡不立庶的段家,他能從容的運轉周旋,以長房庶長子的尷尬處境,籠絡從上至下的人心,讓儒商段家經商與從政的兩派全部心悅誠服,不能不讚一句,手段非常呀。”

    “還有禹門的‘左牽紫遊繮,飛走使我高’的‘高陶朱’。高家的下一任當家人,是位未出閣的繡戶小姐……”

    “還有押鏢運貨專走西域的鎮遠鏢局……”

    “長江水運漕幫……”

    好奇的路人又問:“這些人都是慕名來看《西廂》的?不會吧?這部新戲不過是幾名在民間稍有幾分小名氣的民間藝人蔘演的……”

    “爲什麼不會呢?會的啊。我們全都是主動來爲‘偃花秋’花公子捧場和做陪襯的呢。”車船最末尾下來的人,因爲路人間的閒談私語而側目佇足。

    那人在衆丫鬟侍從的簇捧中,雍容爾雅,儀態萬方,顯然是位極其尊貴的夫人。貴夫人蜷起保養得瑩如蔥玉的纖指,將下人快馬加鞭送來的、猶沾露珠的花枝理入鬢側。她笑道:“《西廂》中我最愛的正是‘鶯鶯傳’呀。鶯鶯月夜聽琴、鶯鶯害相思、鶯鶯蝶逐花,鶯鶯慶團聚……當初那些冒冒失失的行爲,回想起來,仍覺得美好啊……”

    樓外喧鬧沸騰,急攘攘蠅爭血;後臺波波碌碌,亂紛紛蜂釀蜜。

    特製的衣裳、切末,彩繪布畫的換景全堂,樂師們調整着琴瑟板弦,花謝秋上好了妝頭粉面。.七

    精絕的私房行頭:貓眼的釵鈿,母碌的鬢花,晶亮光燦的八寶填花簪……還有沉水香薰、和體裁衣、除花謝秋外不作二想的精良戲服。

    香脂擘掠櫻桃口,筆尖淡染柳條眉。妝鏡中的崔鶯鶯含羞淺笑,姿容端麗妍雅,高貴不容染俗。她托腮愁思,微滑出半截雪緞似的透明白皙,媚骨媚意千嬌百媚的小女兒家的懷春的媚態,誘得人恨不能一腳踢開那戲臺子上礙眼的假張生,成就一段現實下的“待月西廂”。

    花謝秋緊扦十指,他垂頭閉眼默戲道:“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他起身——

    崔鶯鶯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鶯聲甜潤的唱:“……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

    “我生長天地間,只想對自己負責。”崔鶯鶯說。

    當伏羲和女媧尚且弄不清楚男人、女人各自存在的意義時,他們早制定好了一整套、“男尊女卑”的金科玉律。

    “他們,一定要教會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從一代又一代的,據說過得還挺不錯的‘恩愛夫妻’那裏,繼承過來,來替代她們,又或者完全爲了他們,套上‘秩序穩定’的沉重枷鎖。”

    “我從未責怪過我的母親,她只是假寐的千千萬萬人。我可憐她。”

    母親,不僅止於母親:他們要讓我細裹起一雙小金蓮,步香塵底樣兒淺,迎風楊柳擺,笑不露齒,語不高聲,言談行止“守規矩”,方纔襯,深閨賢淑,價逾百鎰;

    他們說,女子不告而私出閨門,遇男子望穿餓眼、饞口垂涎,即爲“爛臭的魚蝦莫怪貪腥的貓”,“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紐門兒扣不緊裙帶兒松”;

    他們說,“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某某氏,嫁與我,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

    他們說,善妒的女子最可恥,好男子當爲家族添丁增口,妻妾成羣;

    他們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多子多孫多福氣,有女無繼陪嫁妝;

    他們說,在家從父,在嫁從夫,夫死從子,子死從孫,有子有孫纔有資格上家譜;

    他們說,“好馬不配兩鞍”,爲你樹的貞節牌坊你怎敢不貞潔;

    他們說……

    他們,從喜怒哀樂,到生老病死,都替我刻好了標尺。

    我說:“我呸!我要絞碎這束縛捅破這天!我只肯做我自己,遂我自己的心意!”

    他們譏笑:“是你,破壞了時代的規矩。你將活着,接受比死亡更深刻的懲罰。”

    我說,是你們,眼見世界一點點的爛下去,無所作爲,終將接受懲罰的,是你們。

    叛逆者(崔鶯鶯的定場詩)

    “說什麼‘向來如此’,說什麼‘誰不這般’,說什麼‘將來你看’。指念他人的良心,如同指念捉得住的恐懼。”崔鶯鶯拔下鬢側的金釵,拋開,她親手摘下嬌俏的杏花兒戴,“我只指念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