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嵩的指責很含混,通篇也沒說出華廙到底犯了啥具體的過錯,但又露表以聞,唯恐人不知,明眼人都曉得,這是專門過來打華長駿臉的;而劉某人爲啥要跟華某人過不去,十有八九,背後有人指使,而這個“有人”,又十有八九,出自太傅府。
大夥兒默喻:楊文長來找回場子了!
華廙立即上表,自劾“德薄、才弱、年朽”,告老,並交還觀陽縣公的印綬。
朝野目光,再次萃集。
之前,何雲鶴的任命,已大大落了楊文長的臉面,若華長駿之去留,楊文長再不得志,那可就——
嘿!
過了兩天,詔書頒下,大致措辭如是:
“中書監廙年未致仕,而遜讓不已,欲及神志未衰,以果本情,至真之風,實感吾心。今聽其所執,以公就第。”
“給親兵五十人,置長史、司馬、從事中郎掾屬;及大車、官騎、麾蓋、鼓吹諸威儀,一如舊典。給廚田十頃、園五十畝、錢五十萬、絹五百匹;牀帳簟褥,主者務令優備,以稱吾崇賢之意焉。”
云云。
有趣。
雖然批准了華廙的退休報告,可是——
非但未對華廙做出任何指責,反倒慰諭備至,皇帝自稱“吾”而非“朕”,如對家人友朋。
華廙致仕的待遇,也完全符合一位縣公“榮休”的標準。
交還觀陽縣公印綬啥的,自然提都不必再提。
楊文長確實趕走了華長駿,但他真“得志”了嗎?
不管咋說,中書監的位子空了出來,接下來,便有一番人事遷轉調動。
中書令何劭轉中書監,散騎常侍蔣俊轉中書令,給事中楊邈遷散騎常侍。
中書令轉中書監,題中應有之義,沒啥可說的,但何劭不論做監還是做令,都是個甩手掌櫃,因此,實際主持中書省的,便由監而令了。
新官上任的這位蔣俊,在門下的時候,位份雖同段廣相同,但一切仰段廣鼻息,也即是說,打現在開始,中書省也爲楊文長直接掌握了。
於是,有人以爲,何雲鶴一役,是楊文長的“失之東隅”,現在“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對了,這個蔣俊,與太子寢殿中替何蒼天更衣的那位低階女官,同姓名也。
接蔣俊位子的楊邈,原職給事中官五品,一躍而爲官三品,“超遷”驚人。
但是,一來他是楊駿的族人,二來,何蒼天由白身而散騎侍郎,旱地拔蔥,直上雲霄,纔是真正驚人的“超遷”,楊邈的任命,頗有些“還以顏色”的意思?
對於這幾項人事,式乾殿都很痛快,沒有任何留難,一切流程,皆彷彿從前。
*
劉嵩上彈章,何蒼天投剌。
投剌的對象,張華。
何蒼天原本的計劃,先拜訪張華,再拜訪衛瓘,白馬寺幽會繁昌公主、衛瑾,等於先拜訪了衛瓘,因此,第二天,第一時間,造訪張府。
不出所料,名帖遞進去沒多久,門房便迴轉來,“侍郎請。”
主人在書房延客,對揖已畢,客人的禮數卻未完結——
跪下,伏地,雙掌交疊,撫地,額觸手背。
張華大出意外,張、何的資望、名位固然懸隔甚遠,可也沒必要行此大禮?
連忙伸手相扶,“當不起!快請起!”
“蒼天無狀,特向仁公請罪!”
張華一怔,“從何說起?雲鶴,起來說話!”
稱呼由原本的“何侍郎”變成了“雲鶴”。
何蒼天打蛇隨棍上,“仁公”變成“茂公”,“是!茂公!”
主客對坐,侍婢奉茶。
何蒼天心中感慨:對面這一位,文武兼資,滅吳督幽,謀謨之勳,撫戎之能,著於天下;墳典之外,圖緯方伎莫不詳覽,強記默識,四海之內,若指諸掌,手造晉史及儀禮憲章,真正名重一世,衆所推服!
其形貌卻如此平實樸素——我還以爲,必是羽扇綸巾一類人物呢!
“雲鶴,”張華微笑說道,“你把我弄糊塗了——何罪之有呢?”
“蒼天慚愧,爲保首領,不能不冒充茂公故人——這就是罪了!”
張華目光微微一跳,隨即展顏,頗感興趣的樣子,“哦?怎樣一回事呢?”
何蒼天乃從假扮太子說起,一直說到,劉卞終於被他說動、不執行太子指令、放他去同中使匯合爲止。
期間細節、對話,一個不漏、一字不差。
張華愈聽愈奇,他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感受,時而皺眉,時而開顏,到了後來,臉上原本若有若無的笑意,愈來愈濃。
何蒼天所述,最重要的,其實不是他如何冒充張華故人,而是他和賈謐相遇那一段,尤其那幾句——
“宗室強盛,權戚當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當同心戮力,共獎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誅壯士,奈何?”
何蒼天等於自承:
其一,老子雖然是平陽人氏,但其實不是啥“舊恩”,這個散騎侍郎,完全是老子能白乎、運籌於帷幄之中、紅口白牙掙來的!
咦,“運籌於帷幄之中”——其實無一字虛設呢!
其二,老子擺明車馬,就是要把楊駿拉下馬!
說完了,何蒼天欠身爲揖,“就請茂公降罪!”
張華微笑着擺了擺手。
過了好一會兒,慢吞吞的,“‘雲中白鶴’四字,君當之無愧!”
何蒼天大喜!
我這個贗品,“轉正”了!
他立即長身而起,一揖到地。
“請坐!”
何蒼天坐回。
張華沉吟片刻,“至於‘故人’——”
微微一笑,“我年紀大了,記心不是很好,督幽之時,咱們真的見過……也說不定。”
何蒼天再大喜!
張華有意替他圓謊了!
再次不言聲站起,再次一揖到地。
“請坐、請坐——雲鶴,你晃的我有點頭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