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離開衛府、與衛謹同乘追鋒車之時,何天腦子裏,還能冒出些關於他和衛瑾關係的戲謔的念頭,一來,這是他潛意識的自我解壓;二來,彼時,他還是堅信,他會在最後一刻,創造奇蹟,就像他阻止司馬繇殺害文鴦一樣。
然而,這一次,奇蹟沒有出現。
歷史,反手一掌,何天,天旋地轉。
如果何天不是穿越者,衝擊和震撼,還不會這樣大,但既爲穿越者而又熟知歷史,這一掌,他的自信,便被砸的四分五裂,甚至,連三觀都被震的搖搖欲墜了!
言辭不足以準確形容他的惶惑。
這種惶惑,夾雜着深刻的恐懼,不是對痛苦和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未知和深淵的恐懼。
被衛操“搖醒”之後,尋根究底和復仇的渴望暫時壓倒了這種惶惑——他對衛瓘,談不上啥感情,但對此事,卻有極強烈的報復的慾望,也算奇怪了!
可是,隨着真相的漸次顯現,惶惑再次浮出水面——
殺害衛瓘的主謀,很可能是他正在爲之服務、本打算在可預見之將來繼續爲之服務的那個人。
皇后。
如是,自己如何可能向她“報復”?!
已經說過了,何天對衛瓘,並沒有感情,榮晦殺衛瓘,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手刃其人;但皇后殺衛瓘,對之,他只有震驚,恨,卻是恨不起來。
不恨主犯、恨從犯,這特麼——
甚至,何天承認,皇后殺衛瓘,自有其合理性。
先說舊怨。
選太子妃,大致還算公平競爭,賈氏自然使了許多暗勁,但都用在了拉擡自己上面,並沒有給競爭對手使絆子;而武帝若接受了衛瓘“此座可惜”的暗示,賈南風固然不能坐上皇后寶座,整個賈氏的命運,也會大受影響,乃至不堪。
因此,以舊怨論,是衛對不住賈,不是賈對不住衛。
再說新仇。
衛瓘受汝南王利誘,欲以衛瑾代賈旹,賈峕以滅門相報,過分嗎?
對於這個時代來說,此報,其實不算過分。
只不過,皇后並不曉得衛瓘動過“從逆”的心思罷了。
等等!
如果、如果——
如果皇后已經知曉衛瓘曾欲“從逆”呢?
對!這纔是真正合理的解釋!
不然,僅僅因爲那段舊怨,就必欲滅人滿門,即便以皇后之“險悍”“嫉妒”,也還是不大說的過去啊!
事實上,以何天之見,皇后雖果決狠辣,但並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前一段時間,在她嘴裏,“衛老奴”已經變成了“衛老兒”,若說自彼時起,皇后就有意喬張做致,以掩飾日後的大開殺戒,那個心機,也未免深刻的太過分了!
這不大像她的爲人了。
譬如,對楊芷以及其母的怨恨,皇后絲毫不加遮掩。
可是,皇后又是如何知曉衛瓘曾欲“從逆”呢?
自然不是汝南王說的。
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範長生和雲娘子。
何天很清楚,範長生最大的利益或曰最大的訴求,兩個字:“傳教”。
而太平時節傳教,須有權貴的支持、政府的默許。
範長生在汝南王身上打的算盤已經落空,派雲娘子二訪自己,也不過爲免禍,自己不可能支持他傳教的立場,他一定是清楚的。
他能甘心嗎?
只怕不能。
這個大祕密,是可以拿來換取他夢寐以求的傳教方便的!
如何“變現”呢?
最簡單、最直接者,就是將衛瓘賣給皇后。
何天一直以爲,擺弄、操縱他人的,是他何某人;而若他的猜測成真,那麼,在他擺弄、操縱他人的同時,他其實也一直被他人擺弄、操縱——而不自知。
此局佈置之精巧、之狠辣,略一細想,何天便不由心悸——
首人舉發者,衛瓘“一子、一孫”,卻不確指哪一子?哪一孫?如是,衛瓘所有子孫,便都要參加“甄別”。
還有,剛剛轉遷廷尉的荀悝,之前的銜頭,是後軍將軍,而看守永寧寺的,正是後軍。
荀悝,不顯山、不露水,卻是皇后的正經親信,而自己並未予以過多關注。
皇后調荀悝任廷尉,是爲滅衛瓘滿門而做準備嗎?
何天喘不過氣來了!
他四分五裂的自信,再被狠狠砸上一拳。
他的惶惑,增加了新的內容——
何去?何從?
若滅衛氏滿門之幕後主使者確爲皇后,何天雖不能向她報復,但同時,也不可能再爲她服務了!
再沒有任何爲之服務的動力了!
而不爲皇后服務,等於不爲國家服務。
如是,在這個已開始變的陌生的時代裏,自己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
何去?何從?
還有衛瑾——
想到她,何天的心,揪成了一團。
自己是向她保證過的,只要衛瓘上書告老,就不會被“牽連”。
而現實——
今後,我如何面對伊人?!
尤其是,認真說起來,這件大慘事之源頭,其實還在自己這裏——
當初,自己力勸衛瑾去遊說已經致仕的衛瓘再入中樞。
後來,範長生又是通過自己,借到了《光贊般若經》。
或許,即便沒有自己的“力勸”,楊駿倒臺後,衛瓘還是會被公推“參政”。
或許,即便沒有《光贊般若經》,如衛瑾所言,汝南王、範長生還是能夠找到其他的路子,將“柔嘉表範、貞靜持躬”八字強加給衛瑾。
或許,衛瓘,還是會入汝南王之彀。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大慘事,與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而自己——
既未能阻止慘劇發生,又不能替衛瑾報仇!
惶惑和愧疚夾雜在一起,何天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還有,若衛氏之滅門,真是因爲範長生之出賣,他要不要“報復”此人呢?
他既沒有對此人的任何記憶,也就談不上任何感情,可是,此人到底是……“養父母”
呢!
細辨,同爲“共犯”,他對範長生的感覺,大致處於榮晦和皇后之間的那個中間點上。
還有那個雲娘子,對她,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
真特麼快要發瘋了!
他不曉得,此時的他,在一旁的韓密眼中,是何等一副模樣——
眼中,忽而迷茫、忽而精光亂竄;臉色,忽青、忽紅、忽白;汗珠,一顆顆的自額頭上滾下。
“何侯!何侯!”
韓密的聲音,由低到高,連喊了幾聲,心裏甚至在想,這位,不會是過了俺們大王的病氣了吧?
何天終於清醒過來,透一口長氣,沒頭沒腦來了句:
“總是要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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