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事,令胡祥清醒地認識到，不管平日裏別人怎麼樣擡舉他，見面抱拳稱一聲“胡掌櫃”,彷彿他是個什麼人物似的。但真到了有大事的時候，這些人還是要親見段璃璃纔行。
【我跟他們解釋過了,我們種植桐油樹只是爲了自家用。】段璃璃還在路上,胡祥已經跟她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現在,段璃璃和胡祥都明白了爲什麼那天杜鵬忽然一改往日的痛快模樣,說話含糊了起來。
原來杜鵬早料到了，甚至有可能這個事就是杜鵬放出去的話。
因爲屁股決定腦袋,杜鵬便是跟段璃璃關係再好,他終究是一鎮的鎮守,他不能只偏向一家。
胡祥和段璃璃一直以來都明白以段璃璃這開掛的水平，是不能輕易踏入某些行業的,否則真的能逼得旁人傾家蕩產。所以一直以來,胡祥也給璃璃家定位得是走奢侈品的路線,賺上層富裕階層的錢。不去動那些基本民生的行業。
但這次，他們的目的本身不是爲了在桐油行業裏分一杯羹,純是爲了內部自用，節省成本。
但胡祥無論怎麼跟對方解釋，對方都堅決要求跟段璃璃親談。
烏桐鎮的桐油行會的行首是鎮上一位宿老,也是鎮上幾大姓之一。
這行首是位曾孫子都會打醬油的老人家，見面就給段璃璃行大禮：“仙姑,請給鄉里鄉親一條生路！”
段璃璃現在磨鍊得社交一天比一天牛逼了，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了！連忙上前架住老人家：“你老別！您坐着說話。”
兩方便坐下來懇切地進行了一場交談。
爲什麼胡祥都解釋過了種植桐油樹純爲自用,這些人依然不肯信呢。
原來，段璃璃的【耕地】早不是祕密了。
不說現在鋪子裏有多少人,便是那挑夜香的每日裏從後門走後院進來，天長日久，日復一日的，也都把後院那些永遠不敗的菜地看在了眼裏。
也許段璃璃現在只是爲了自用。但這個世界太多東西都是木頭造的，桐油實在是一個屬於基本民生的東西。尤其烏桐鎮地處炎碧城邊陲，還能這麼繁華熱鬧，就是因爲此地的桐油產業已成規模，已成招牌。有需求的商號都知道到此地來採購。
這東西，你只要做到一定規模，利潤就上去了。
而做出規模這件事，對別人難，對段仙姑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她今天不外賣，明天不外賣，但是後天她那施了術法的仙地這樣大量的產出，誰能保證她不動心呢？
她只要一腳踏入這個行業，誰能拼得過她？
人的貪心和野心，都是一點點滋長的。這些生意人，這一輩子見得多了。
“我真的只是打算自用的。”段璃璃誠懇地解釋。
行首卻說：“仙姑，今日我倚老賣老，有一番話想與仙姑說一說。”
段璃璃說：“您請說。”
“這世上，武、農、工、商各安其位，阡陌縱橫如世間諸般規則。沒有人能獨活於世，便是仙姑你也要從大蒼山裏走出來，纔能有今日的璃璃家。”行首說，“仙姑可知道，世間行商正道，本就如一條鎖鏈，一環扣着一環。從此家進原料，向彼家售成品，在此家花了錢，又賺了彼家的錢。如此銀錢才能流動起來。”
“我們都想賺更多的利，但仙姑卻是想將所有的利都按死在自己的手裏。仙姑須知，事無圓滿，過滿則溢。”
“烏桐鎮上，陳家、肖家、樊家、盧家是桐油起家，行業之首，則爲什麼還有許多其他小鋪。是我幾家沒有實力吞併他們嗎？烏桐鎮上，木器行依附於桐油而生，我們做桐油的難道就沒本錢做木器了不成？”
“並不是，是我等知道，要給別人留活路。我等知道，利不能被一家賺盡。”
“黃金埋在地窖裏，於鐵疙瘩無異。銀錢只有在商號和商號之間、百姓與百姓之間流動起來，商業才能振興。”
“仙姑身負大神通，能幾日便實現常人幾十年的積累。只還請仙姑手下留情，給我們這些尋常人留一口飯，莫將路絕了，使旁人無路可走。”
段璃璃與旁的商家最大的不同便是，她自己便是幾乎全部的生產力。
旁人家一家油鋪，便是方老爺家這種中小規模的，養一片桐油樹園子，便要僱許多人工。灌溉施肥除蟲保養採摘壓榨熬製等等等等。
等這個油成了成品放在鋪子裏銷售的時候，養活的人，遠多於段璃璃在方家鋪子裏看到的人。
而段璃璃，別看她現在僱傭了一撥夥計和學徒，但實際上，她之所以能牟取暴利，便是因爲她的原材料成本是零，生產成本主要是人工成本，也是零。
她縱然生意做大了，也只養活很少一些人而已。她是個作弊的，她對這個世界的貢獻，遠遠小於這些真正的生產經營者。
行首說：“仙姑初來鎮上的時候，大家都說，這是老溝村來的段仙姑。但如今仙姑去了縣城裏，那裏的人卻說，這是烏桐鎮的段仙姑。仙姑，還望仙姑念着鄉里鄉親百年來積累不易，給大家留一條路。”
段璃璃怔了半天，再去看胡祥，胡祥看着地，臉上竟有了愧色。大概跟她想的是一樣的。
他們兩個都太年輕了，尤其胡祥，野心大沖勁強。他一心只想着讓璃璃家減少成本，多賺利潤。恰就是像老人家說的，恨不得將世上所有的錢都賺進自己的手裏，賺取暴利，一文也不留給別人。
可是世間有些事，不是這麼簡單的，也不是純走直線的。世間許多事，就像一團線球，彎彎繞繞，彼此勾纏。
段璃璃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社恐的大學生了。
她與本地社會接觸了很多，已經太明白鄉老村老、宗族行會背後代表的勢力。
她和烏桐鎮的各家商號一直都相處得平安無事，是因爲她不曾損害過本地經濟命脈。但是現在她想開闢自己的桐油樹園子，雖然根本沒想與大家競爭，卻像手持着一柄利劍，架在了本地命脈的脖子上。
鎮子上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睡不踏實了。
她和胡祥兩個人當時商量這個事情的時候，只看到了自家，只想着成本和利潤。但是杜鵬卻不一樣，他是一鎮鎮守，扶持和保護本地經濟命脈也是他的責任。他當時便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所以才言辭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