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數日而全下荊地’的喜悅中冷靜下來之後,淮南將卒們便收拾好心情,厲兵秣馬,滿懷心緒的準備起了接下來,必將發生的一場大戰。
——北上攻楚!
雖然叛軍中的每一名士卒,都對這場大戰有所預料,但即便是在全奪荊地的當下,當‘攻楚’二字出現在腦海當中時,將士們心中,仍不免有些打顫。
倒也不是淮南軍士,都是一羣膽怯之輩,亦或是烏合之衆——實在是過往數十年,‘楚卒’二字,在關東大地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傳奇······
遠的不說,就說發生在最近數十年的事,先是始皇滅楚之時,楚將項燕如同詛咒般丟下一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結果短短十數年後,始皇駕崩、二世繼位,又秦亡於三世子嬰之手後,爭奪天下的劉邦、項羽兩方,俱是楚人出身。
甚至可以說,除了首倡起義,於大澤鄉舉旗的陳勝吳廣二人,在‘滅秦’過程中出力最大、貢獻最多,同時也最具決定作用的,也還是義軍統領——義地楚懷王,以及楚國貴族項羽、楚國流氓頭子劉邦。
再說近一點,便是鴻門宴之後,天下爲項羽分封爲十八路諸侯,而項羽又因爲指使彼時的九江王英布截殺楚懷王,大義盡失,站在了天下的對立面。
可即便如此,彼時的項楚也絲毫沒有墮了項羽‘楚霸王’的美譽,基本是看誰不順眼就揍誰。
——還都打過了!
尤其是彭城一戰,霸王項羽親率三萬楚騎,將劉邦所率的五十六萬諸侯聯軍,如趕羊般自彭城一路追砍到了滎陽,只差一步,就要破函谷而再入關中!
光是這些往事,就足以使得英布麾下的淮南國兵,對尚未交手的‘楚人’,生出一股不知來由的恐懼,和忌憚。
而這一切,也都被吳邑荊王宮內,一個面帶刺字,眉眼陰戾的貴族看在眼裏······
·
“楚人······”
“哼!”
一聲滿帶煩躁的低吼,英布只握緊雙拳,面色暴躁的將拳頭撐在木案之上,陰狠的目光撒向空蕩蕩的宮殿。
隨着英布漸漸皺起的眉頭,便是左頰上的刺字,都不由跟着扭曲了起來。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英布才面帶陰沉的坐回了軟榻,陷入了漫長的思考之中。
按理來說,英布自己,其實也勉強算是楚國人。
——英布所出身的九江,在秦尚未統一天下之時,便本是楚國領土。
只不過,若是將時間再前推一些,推到春秋-戰國之交接,情況就又有所不同了。
英布的籍貫,正是如今的淮南國都——六安。
準確的說,是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分天下爲三十六郡;而英布,正是出生於秦九江郡六安邑。
在秦滅六國,一統天下之前,九江,確實是楚國領土。
但在更遙遠的春秋時期,九江郡,卻更多因屬吳之東境、楚之西境,而被大多數人稱之爲‘吳頭楚尾’;嚴格意義上來講,屬於吳國。
春秋末期,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本屬於吳國的九江,便被彼時稱霸一時的越國所佔有。
尤其是自勾踐死後的短短百十年,越國更是發生了足足三次弒君事件,被史學家稱爲:越人三弒其君。
——先是周貞王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48年,越王太子朱勾發動政變,弒殺越王不壽成功,即位爲王。
之後,到了周烈王元年,即公元前375年,越王翳的弟弟豫爲繼承王位,謀害三個王子,並企圖除掉太子諸咎,卻被越王拒絕;
見自己的計劃沒有得到認可,諸咎擔心自身被害,於是發動宮廷政變,殺死了越王翳;是年十月,心懷憤怒的越國人又殺死了諸咎!
越王翳及其子嗣,均被亂賊諸咎殺害,本成功登位爲越王的諸咎,又被忠直的越人所殺,這就使得越國的王位,竟再也沒有了法禮意義上的繼承人,越國遂自此陷入內亂。
短短兩年後的周烈王三年,即前363年,寺區的弟弟思又弒殺了之侯,擁立其弟無顓爲越王······
宮廷中不斷上演着弒君、弒父的悲劇,越國貴族間又各懷心思,互相殘殺,這也使得本就走在衰敗路上的越國,以更快的速度,與越王勾踐的霸業漸行漸遠。
直到公元前306年,即秦昭襄王元年、周慎靚王九年,依舊沒能從內亂走出的越國,最終爲楚懷王熊槐所滅;
曾經的越國領土,以及被越王勾踐劃入越國的吳國領土,也自此成爲了楚國版圖的一部分。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作爲九江人,英布可以說自己的楚人,也可以說自己是越人,但實際上,時至今日,即便吳國早已不復存在,但絕大部分九江人,也都還以‘吳人’自居。
這,也正是英布麾下的淮南將士,還沒見到一個楚卒,就對‘楚人’心生忌憚的原因。
道理再簡單不過:二百多年前,吳國爲越所滅;一百多年前,滅了吳的越,又被楚所滅。
這樣一來,通過一個很淺顯易懂的對比,自詡爲‘吳人之後’的淮南將士,很容易就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越人比吳人強大,楚人又比越人強大,所以楚人,比吳人強很多!
這,也正是英布對當下,明明剛獲得大勝,卻詭異低迷下去的軍心焦頭爛額,又實在不知該如何調整的原因。
——勾踐滅吳的經歷,實在是讓吳人太過膽戰,甚至在靈魂深處,烙上了一個名爲‘恐越’的烙印,即便已經過去數百年,都還未曾淡去······
足足數百年的歲月洗禮,都沒能將‘恐越’的烙印從吳人心中淡除,又何談曾經擊敗越人,甚至滅了越國的楚國?
“唉······”
發出一聲低沉的哀嘆,英布便漫無目的的側過頭,望向一直侍立於身側,卻始終未曾擡起頭、直起身的武卒。
感受到英布望向自己的目光,那武卒又似木雕般呆立片刻,見英布仍緊緊注視着自己,便擡起頭,略帶試探的望向英布。
“大王,可是憂心於軍心不穩,將士多聞楚而膽顫?”
見自己的親衛一語道破心中所慮,英布只面色凝重的直起身,負手踱步上前,蕭然長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