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五章年歲幾何
    殷老太太笑容和暖,應答卻很有章法,一句話敷衍帶過,“是我最小的孫女,寶姐兒。”

    當年沈南寶生娘那事,雖說沈府關起門來消化,但金陵城阡陌縱橫,眼瞧着各個高牆深院,卻都是透風的,任何點風吹草動,轉頭的功夫,便是滿城皆知。

    所以國公府夫人當即一聽,便心知肚明。

    不過高官夫人,慣是會打交道的,從不喜形於色,就是心底兒鄙夷也會對你笑。

    故而,國公府夫人點了點頭,看着沈南寶誇了一句,“是個孝順的。”

    便不再說了,轉過頭,視線在另外兩個姑娘面前劃過,落在沈南伊芙蓉似的玉容上。

    “我本還忐忑通政使那事,你們會不來,現下好,都來了。”

    國公府夫人笑了笑,“瞧瞧,老太太您這些姐兒,相貌,德行,在金陵找遍了,都找不到第二家能比過的,也不怕在老太太跟前討這個笑話,我受了我那姐姐的託付,非得給她那去年及冠的華哥兒找個穩妥的姐兒,這不,便想到了老太太您們家。”

    這話落下,方纔還靜若如蘭的幾個姑娘騷動起來。

    只有沈南寶靜靜地待在一旁,垂首不語。

    國公府夫人見狀,暗暗嘆息,這個姑娘相貌上乘,也識大體,若不是她母親……

    沈南伊眼尖着瞧見國公府夫人眼底的惋惜,回想先前甬道沈南寶的那些話,心跳如鼓。

    她連忙站出來,雙手交疊在腰間納了一禮,“承蒙夫人擡舉,南伊替二位妹妹表謝意。”

    沈南寶看着她嫺靜的笑容,嫡女的作派,想起先前在馬頭牆扯她衣服的那一遭,突然有一種在臺下看戲的感覺。

    那邊國公府夫人,和睦地笑了笑,“到底是彭夫人教導出來的大姑娘,果然是正色端操,慧心妙舌。我記得沒錯的話,是前些日子及的笄?”

    沈南伊聽罷,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夫人說得沒錯,年初及的笄,屬牛。”

    沈南寶在旁聽着,低垂的臉上掠過一絲譏笑。

    國公府夫人卻是抿了抿嘴,有些不好看相。

    本來眼瞧着這個沈南伊毓秀敦賢,還以爲是個實心主兒,沒想心眼子比篩子還多!

    她剛剛不過是提了一嘴華哥兒的年紀,這個沈南伊卻默默記住了,竟還將生肖都推了出來,上趕着說兩人屬相相配!

    一點好人家姑娘的矜持都沒有!

    國公府夫人心頭微微鄙夷,擎着帕子掖了掖嘴角,轉頭看向沈南寶,“你今年年歲幾何?”

    殷老太太聽着,心頭打起了鼓,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笑,“我這孫女苦命的,前些日子纔回的家,我想她到底還小,便不急着談親事,先在我跟前養上一陣,再說她那姨娘的事,我總是替她愁苦,害怕她去了婆家受欺辱,所以也不求高門大戶,只求找個門戶過得去的,就是寒門人家,只要敬她愛她,我也心滿意足了。”

    沈南寶翹起的嘴角,慢慢的沉了下來。

    原來在祖母眼中,她只配嫁入寒門啊……

    那祖母可曾想過,若她嫁給的窮酸秀才,待她不好呢?

    那是在錦繡堆兒裏哭的好,還是在茅草屋裏哭的好?

    沈南寶垂下頭,只覺得春風迷人眼,灌得她鼻腔滿是酸楚。

    她有些不想待下去了。

    沈南寶連忙起身,只道要方便,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姐兒……”

    風月見她埋首走得匆忙,不知道怎麼安慰,只能心頭暗恨老太太真夠絕情的,那些話不是拿刀往她家姐兒心頭上插嗎?

    她家姐兒到底是十三歲的丫頭,心該有多大多鐵,才能忍受自己親人這樣貶低自己啊!

    “我沒事。”

    沈南寶的聲音悶悶的,“我就是一時腦子積了糊。”

    畢竟前世老太太是什麼人,她不很清楚。

    怎麼就突然因着這區區幾句話,就突然心頭難過了呢。

    風月卻有些惘惘的,但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在旁安安靜靜地受着,想着,過一陣兒,她家姐兒就能想明白過來罷。

    她這麼打着主意,不料,從方纔那條路徑傳來了沈南伊的聲音。

    沈南寶一頓,援袖拭了拭眼角,方轉身朝怒氣衝衝走來的沈南伊,欠了欠身,“大姐姐。”

    “別叫我姐姐。”

    沈南伊乜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冷笑,“我可沒有你這樣成日算計親人的妹妹。”

    沈南寶一雙琉璃樣式的眼珠兒含着笑,天真地看向她,“姐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太明白?”

    沈南伊一噎,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難不成,她要說沈南寶在甬道是故意與她口角,讓她胡思亂想,所以錯了規矩?

    一則沈南寶又沒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說那些話。

    二則,她這麼一說,豈不是承認沈南寶長得漂亮,的確招人喜歡?

    沈南伊揪着帕子,跺着腳,氣憤自己的嘴笨。

    忽而,卻抿着鬂邊輕笑起來,“五妹妹,自小養在外頭,是頭腦蠢笨了些,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合該盡一盡這作姐姐的義務,告一告你如今的處境,免得你心頭沒些個成算,到時候丟了我們沈家的臉面。”

    沈南寶看着沈南伊刀鋒似的笑,聽着她又道:“你方纔沒聽到祖母說你只配嫁個寒門?所以你也別心存妄想,企圖在這春日宴上找什麼夫君了。”

    她以爲沈南寶會怒不可遏,不曾想,沈南寶卻點了點頭,語氣稀鬆平常地道:“大姐姐說得是,不過我如今年紀尚小,親事不急着,大姐姐就不一樣了,這及笄有一陣兒,要是再談不成親事,只怕您會在我前頭兒丟了沈府的顏面。”

    沈南伊氣急敗壞,“我是沈府的嫡女,上門談親的不勝枚舉,豈會沒個着落!我看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罷!”

    沈南寶笑了笑,“大姐姐別生氣,我這也是爲大姐姐好,大姐姐您想想,您方纔在國公府夫人跟前說的話,國公府夫人一向是替人說媒的主,你這在她跟前丟了禮數,豈不是等同在金陵城所有人家跟前丟了禮數?但凡有點地位的人家絕計是不會要大姐姐您這樣的,就是出身再好,人家也怕妯娌不和,兄弟鬩牆……”

    沈南寶看到沈南伊揚起的手,瞬間後退,“大姐姐,我要是你,我就不會打這一巴掌了!”

    沈南伊氣笑,“你以爲你是誰?不過一個下賤婢子生的孩子罷了,你還敢命令起我來了?”

    下賤婢子,這四個字讓沈南寶寒了臉。

    不過頃刻,沈南寶便彎了彎眼,“我這是爲大姐姐,畢竟大姐姐,你想想,今日春日宴那麼多公子云集,我這要是臉上帶點傷,遭他們看見,追問起來,到時會是怎麼個景象?”

    她說得沒錯。

    胳膊折了都要往袖子裏藏。

    何況這等家醜。

    自己沒必要因她掉了面子。

    想罷,沈南伊放下了手,語氣卻分毫不讓,“我雖不打你,你自個兒卻要長點記性,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到時候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惹一身的勞怯讓我們替你兜着!”

    她說完,冷哼了一聲,便朝外走去。

    一通話說得狠篤無比,風月聽着,小臉上卻盡是喜意,“怪道姐兒先前在馬頭牆那般,原是緊等着大姑娘失分寸,遭人看笑話。”

    沈南寶強撐着一副淡然神態,“那般是哪般?那不就是湊巧碰撞到了,與大姐姐生了些齟齬罷了。”

    風月喫喫笑起來,伴着這聲兒,微風絨羽似的拂在頰畔,颳得灌叢簌簌作響,卷出一道極輕極輕的嗤誚。

    沈南寶瞬間變了臉色,轉過頭就是一聲喝,“誰?”

    視線之中蔥鬱灌叢掩映裏走出一雙皁靴,隨着明媚的春光,蕭逸宸那雍容弘雅的身影,斜長地拓進她的心底。

    沈南寶一怔,心頭不可抑制地打起了鼓。

    不敢細想他到這兒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

    她連忙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行禮,“殿帥。”

    蕭逸宸嘴角輕輕的揚,扯出一聲戲謔,“沒想四姑娘小小年紀,看着不諳世事,卻是隋侯之珠,心腸竟如此九曲玲瓏。”

    要是可以,她也不願意這樣絞盡腦汁地算計。

    她也想活得自由自在,輕鬆快活。

    但她不能!

    所有的路都要靠她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

    也不知是不是方纔遭了委屈,忍耐了一通忍到了極限。

    所以這時聽到蕭逸宸這麼輕言輕語地淡諷幾句。

    沈南寶只覺得滿心的委屈,便沒把得住嘴上的閥門,氣笑道:“殿帥謬讚了,殿帥不也如是,看似正直不阿,卻做這般樑上君子的事。”

    說完,沈南寶便後悔了。

    你瞧着眼前這人穿着織金斕袍,就真以爲他跟外頭那些公子哥兒一樣了?

    他腳下踩的是伏屍百萬,手上沾的是流血漂櫓!

    他一個不高興,別說她,就是外頭尊貴的侯爺都要被抹脖子,一命呼嗚,還不敢哀哉!

    她在抖。

    蕭逸宸看見了。

    就像每一個被他羈押到殿前司的那些人,跪在他的面前,秋風打着落葉似的抖。

    但她又不一樣。

    她雖抖,卻還是握着那顆自尊心,沒有跪着同他鬼哭狼嚎地求饒。

    蕭逸宸微挑的眼梢下不經意地閃過一絲戲謔,“四姑娘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