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六十六章粉飾太平
    溫情的話抽絲剝繭終於袒露出它真實的面目。

    沈南寶早就料到會有這場斡旋,遂笑笑,說自己會全力以赴。

    沈蒔點點頭,“你做得好,不僅光耀了沈府的門楣,日後你也好說親些。”

    沈蒔乾巴巴地說了一句,發覺好像話說到此處,已經言盡於此,好像再摻旁外的都是尬,遂叫她回了屋。

    彼時晴暖,有燕雀在樹枝跳躍着啾啾。

    沈南寶拿着團扇遮起陽,刺目的天光透過綢面便變得月光般柔和,投在靨上,隨着她淺淺地漾起嘴角,那花黃彷彿便有了生命,能扎進人的心坎兒裏去。

    沈文倬捂着胸,感受着隆隆的心跳,“四妹妹。”

    沈南寶翣眼過來,一雙含笑的眸子裏粲然有光,“三哥哥。”

    沈文倬頓時熄下了眼,“曠日未去見你,四妹妹的傷可好了?順道也恭賀四妹妹繡藝蒙得般若昭儀的青睞。”

    沈南寶搖着扇,“多謝三哥哥慰問,已經大好了。”

    她說着怕沈文倬不信,還特特兒翻開了手掌給他看,“都在結痂了,已經可以利索的劈線穿針了。”

    入眼的是瑩白潔淨的掌心,上面虯結着褐色的暗痂。

    雖然道道都有了好轉的跡象,但依然叫人看得觸目驚心,沈文倬不由擰緊了眉,“傷得恁般深,也不曉得會不會留疤。”

    沈南寶斜睇着笑看他,黑白分明的瞳仁裏有着最善解人意的顏色,“當是不會,這不是有三哥哥給的金瘡藥麼。”

    沈文倬果然好受了些,眉目鬆下來,“可是用完了?若用完了,我再叫人拿一瓶……”

    “還沒呢,足夠的,多謝三哥哥了。”

    沈文倬就光看她,白皙細嫩的皮膚,像璞玉經了雕琢,光鮮亮滑,襯得那微微上揚的眼梢愈發直達人心。

    他突然想起那日四妹妹被掌箍後,他回去質問二姐姐的情形。

    二姐姐怎麼說的?

    二姐姐當時板着一張臉,將嘴抿得緊緊地看他,“你只用心讀書便是,何必管這些?若你真的要管這些,爲何你不管管我的親事?叫我好好地、風光地嫁出去?憑何去做別人的填房?”

    一壁兒說着,一壁兒就紅了眼眶,泣着自己的難處,又泣着她爲他的忍讓,而他從來都過眼不過心,卻心疼起四妹妹手上的傷。

    如此說下去,叫他再沒了立場質問下去,心底兒更壅塞起來。

    他不明白,同樣都是姊妹,爲何會這樣牴牾?

    他怏怏的,小娘就同他說,四妹妹不像他以爲的那樣簡單。

    可是,四妹妹真的不簡單麼?

    沈文倬掀起眼,迎上沈南寶嘴角抿就的弧度,明明是那麼純善的況味,爲何叫小娘和二姐姐咂出了深意。

    他凜下眉,負手沉吟,“現下應該不疼了罷?”

    發現自己好像翻來覆去地說着犯蠢鈍的話,沈文倬耳尖微微有些燙,嘬了嘴道:“瞧我說的什麼話,你定是不疼的,不然怎麼做刺繡……就四妹妹,我那日去問了一下舒直,他說他並沒有玩弄你的意思,不知道爲什麼叫國公府夫人說出那樣的話,而且他也沒想着現在就來上門提親,他是打算着及笄纔來的。”

    他聽到她輕輕‘嗯’了聲,語氣好像有些懨懨的,害怕她不信,他又替自個兒的好友打起包票,“四妹妹,我也覺得舒直不是那個意思,他雖說平日是有些風流,不過從來都敬着每個小娘子的,不會逾矩怠慢半分的。”

    沈南寶看他好像很着急,眉頭是蹙着的,眼睛是嗔着的,就是嘴角也抿得嚴嚴的,不由得,她掩了錦帕嗤起來,“三哥哥,我曉得的。”

    “我雖然沒同謝小伯爺相處幾次,不過都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謝小伯爺既然能同三哥哥交好,那必然品性是可靠良善的。”

    沈南寶搖着扇,在輕晃晃飄忽兒的影裏眯了眼,“不過,三哥哥,即便謝小伯爺沒有這個意思,但開國伯爵夫人定是這個意思,不然國公府夫人也不會至於那日說出這樣的話來,所以就如我那日說的,這事剪不斷理還亂,沒必要白費功夫去顧的,還不如就這樣,也能遂了兩家面上的和氣,至於謝小伯爺,只消交付給時光,任落花流水,春去秋來,到時候什麼樣的情愫都能淡的。”

    她還是那樣柔柔弱弱,彷彿誰都能捏她一把的樣子,但心兒是實的,有着自己豁然的見地,誰都左右不得。

    沈文倬嘆息,不由又想起沈南宛滿眼通紅蓄淚的模樣。

    都說會哭的孩子纔有奶喝,可是爲什麼他就是愈發憐疼着眼前這總是笑盈盈的四妹妹?

    或許是覺得她明明是那個最小的,最該哭的人兒,卻因爲早早的見慣了世態炎涼,所以捵一張臉皮兒衝着旁人假笑。

    這般想着,心頭愈發泛起了酸。

    沈文倬不由得,鄭重地看着她,“四妹妹且安心,你等我高中,日後你及笄了,該你說親,我必定替你擇人中龍鳳,讓你風風光光的大嫁。”

    風風光光麼?

    她這輩子重生回來,就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她只想避開陳方彥,好好替母親報仇罷了。

    沈南寶坐在黃銅鏡前,聽着耳畔玉漏嘀嗒的水聲,訥訥眺望着窗外穹隆,明日應當是大好的天氣,一輪月盤高掛樹梢,萬里無波無雲,以至於銀輝灑下來,亮堂堂的,又如綃紗輕薄,將整個榮月軒都攏在霧靄裏一般迤邐。

    方官就在這樣縹緲的仙境裏踏出了板正的步伐,走近了她,“姐兒。”

    悠柔正在榻邊替她鋪着牀,沈南寶見方官眼底的‘有事要告’,打了個哈欠,問道悠柔:“可是鋪好了?今個兒我劈線劈了一下午,眼睛又酸又累,現在都打起架來了。”

    悠柔從鞋凳子退了出來,抄着手屈了膝,“鋪好了,不過而今入夏了,天氣愈發熱了,所以小的將姐兒屋子的窗扇都打開了,好透風,也不至於悶熱。”

    她小動作一向很多,不過都是明眼能見的,遂沈南寶擺了擺手令她退下。

    方官便一面替她解着絲絛,一面說道:“主子捎來了話,叫小的替姐兒解惑之前先問問姐兒爲何要查這個陳小侯爺。”

    早前讓方官遞話,她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問,畢竟他忖着自個兒的深慮,她亦有自己的打算,反正都是兩個精刮的人,就緊等着誰先兜不住,誰先說那句冒失話。

    沈南寶站在珠簾前,深着一雙目看方官垂首下來的髻發,那發光溜溜、烏黑靚麗,若是好生挽個纂兒,也不會比沈南伊差到哪裏去。

    發覺自己想岔了,烏黑的眸子瞬間漾起了笑意,“我瞧那陳小侯爺清風霽月的,玉瓷樣兒的人物,何況他還來找我討要錦帕,我對他好奇得緊。”

    方官向來沉穩的面目如同鏽化的楔帖,一塊一塊剝落了下來,“姐兒這話是……中意陳小侯爺?”

    沈南寶褪下短襦,烏濃的眸子含着不以爲然,“女子探究男子,不爲着情,那是爲着什麼?”

    她可不是爲着情麼?

    被騙了數十載,還被一捧毒茶害死的由愛生恨的情麼!

    她眸子裏含着泠泠的光,不似說假,方官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直顧埋着頭嗡噥。

    “那陳小侯爺是北郡侯府的嫡長子,不過自小生母升遐,那北郡侯爺感念陳小侯爺幼憐,便另續了中奉大夫的婗女布氏作續絃,那布氏因是小娘生的,自來膽小慎微,又害怕旁人說她做繼母狠毒,所以一徑兒寬讓陳小侯爺,寬讓寬讓着,便寬讓出了毛病,養就了陳小侯爺糟粕一樣風流性兒……”

    這些都是沈南寶都知道的,不過她不好打斷,不然遭方官瞧出端倪,往蕭逸宸那壁盡訴,到時候不曉得惹到什麼樣兒麻煩,所以儘心聽着。

    左一搭着‘嗯’,右一回句‘怪不得如此’,總之這麼說着,終是說到了沈南寶想聽的事。

    “北郡侯爺都快要將陳小侯爺劃出族譜了,誰曾想,偶一日那陳小侯爺竟說道有神女入夢,告了他天機,他必須上告官家確保國祚延綿,就這般糊里糊塗作了左曹職事官,直接委任旱虐一事。”

    方官說着,替沈南寶褪着中衣,不小心碰到了沈南寶的手。

    筍尖一樣的指頭涼得像冰鑑,方官眸子微動,“姐兒,怎麼手指這麼冷?”

    沈南寶整張臉蒙上了嚴霜似的,連提個嘴角都費勁得很,“大抵是悠柔窗戶開得太多,風大進大出的,吹得我冷得很罷!”

    餘光瞥到方官要擡起頭來,她舒展了胳膊,連聲哈欠起來,“你去把北面那一溜兒窗關了罷,再將燈都滅了,我昨個兒睡時點了幾盞,那火影便晃得我眼睛疼,睡也睡得不安穩,今個兒可不能這樣了,不然明個兒我不好下針。”

    她說着踩在腳蹬上踢了鞋,入了榻就閉上眼作睡,彷彿那眼皮子有千斤重,根本撐不了一時半會。

    方官見狀,也不好多留,任她吩咐那樣,拿了銅針將燭火一一挑滅,這才退出了槅扇。

    榮月軒雖叫人好好拾掇了一番,但年久失修,每次開闔都會碾着門臼發出淒厲的慘吟。

    沈南寶便在這樣的聲調裏,赫赫然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