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七十七章酸眉醋眼
    “曠日久見,四姑娘手上的傷可好了?”

    驀地一聲,從旁躥出來,在垂緌悲風裏有着泉水潺潺的清冽,卻如兜頭冷水澆沈南寶猛打了個寒噤。

    同她搭訕的王夫人揚了眉梢,“陳小侯爺,你怎不在西廳喫酒,倒跑到我們女人堆兒裏來了?”

    陳方彥笑着攏起拳答揖,“那廂爺們兒喫醉了,臭氣熏天的,我聞不利索就躲這兒來了,也免得一身酒氣的回去,遭我母親嘮叨。”

    他說話還是這樣不着調,但他生得俊美,出身極貴,又一向韻格落拓,遂王夫人不覺唐突,只把扇掩了脣遲遲的笑,“也就你敢說這些話,瞧瞧其他小郎君誰不是囁囁喏喏的?”

    說着,拿胳膊抻了沈南寶,“四姑娘,你說是不是?”

    抽冷子來這麼一句,沈南寶方纔還覺在雲端,此刻便墜到了實心地兒,激得一身冷汗,頂着陳方彥那芒刺一樣的視線,硬挺了嘴角的弧度說:“可不是。”

    陳方彥而今剛剛纔行的冠禮,一張臉青瓜蛋.子似的,雙眼也軟眯目奚。

    叫人看着只覺得平易敦厚,但若論善類決絕是談不上的。

    畢竟前世他都能矇騙自己、矇騙衆人經年,而今他重生一世,那心思不更是如淵藪,圭角不露,探不見底?

    自己若不是好好提着心,踩刀尖似的行止,只怕被他瞧出端倪,到時候就真真入地無門了!

    又何談報仇?

    只是雖如此想,也早先做足了防備,但恨意早在心頭窩成了疽,現下碰着陳方彥,聽他寥寥幾句,那些恨便似浪頭,一下一下拍着沈南寶的腦仁,斂在袖籠裏的手也都快按捺不住顫起來。

    陳方彥倒顯得頗爲遊刃,噙了淡笑看她,“我方纔在東廳瞧見赫祭酒喫勾了半酣,害起酒來,我觀四姑娘神態也是,離了魂似的。”

    沈南寶悚然一驚,手腳都麻了,卻不敢擡頭,怕被人看到她眼底又懼又恨的顏色,遂耷着腦袋佯作負氣道:“陳小侯爺,您說話且得注意了,我好好的一姑娘家,又未出閣,哪能喝得那樣似的!”

    陳方彥噯了聲,“四姑娘別惱,我這話也有理有據罷,我方纔問四姑娘你手怎樣了,你都沒回答,可不是心不在焉嘛。”

    語氣裏摻着一貫的調侃,聽得沈南寶只想甩袖走人,又礙着這樣的場合,只得蹙眉了屈膝,“多謝陳小侯爺的關懷,月逾的光景,就是斷胳膊瘸腿的都好了,我那點小傷又何足掛齒,我瞧小侯爺纔是喫醉了,話不着四六的。”

    她本意是想做足了客氣疏離,奈何心底兒存了恨,便做得不甚圓滿,越說越沒着際,水亮亮的聲口又搓着牙花子有股子嗔意,聽得一旁的王夫人連手上的扇都忘了搖。

    雙眼左顧右盼的,忖着二人當是認識,又瞧女的靡顏膩理,男的玉容桃面,站在一塊兒極爲相襯,王夫人便識趣地不在人跟前戳眼窩子了,只轉頭朝另一處打堆的婦人們笑。

    “戚夫人你這身軟煙羅紗是從哪家鋪子淘來的?怎恁般精細?”

    一壁兒說着,一壁兒走遠了,留下沈南寶和陳方彥面面相覷。

    面面相覷應當是談不上,畢竟沈南寶一勁兒埋着頭,恨不得將腦袋折在腰上似的,心裏卻暗惱着王夫人,方方沒見得有眼頭,非得杵跟前拉她說話,現在倒自作多情非要趁他個便。

    不過,王夫人會腳底抹油,也不代表她不會。

    只是剛剛開口,陳方彥猛地一闔扇,打斷了她,“四姑娘,你那翬翟我遠遠的瞧見了,真真是繡得精妙,可以問一問四姑娘師承何人麼?”

    如果沈南寶是隻貓,她現在絕對炸了毛,但她不是,還時時掂量着心底兒那桿秤,生怕攲斜了,遭他看出什麼蹊蹺,便捵着一張假皮兒對視他。

    “我自小跟着養大我的祖母學的罷了。”

    但凡對話,你問一句,我答一句再牽出問話,這樣方能你來我往,讓交談暢快下去。

    沈南寶卻不,陳方彥問她她才答,每一根兒頭髮絲都寫滿了她的不情願。

    被幾家夫人拌蒜兒了的蕭逸宸遠遠看着卻不是這麼回事,他只覺得沈南寶低頭是小娘子遇着意中人的含嗔羞怯,偶爾一擡頭的相視也有綠柳拂春波的溫情況味,和她待自己時那種小心翼翼、滿肺腑的忐忑完全不一樣。

    眼神就這麼沉了下來,泠泠的,如刀,看得有意攀附的幾家夫人皆是心頭駭駭,忙避了開。

    蕭逸宸便負着手,大步闊躍地邁了過去,咫尺的距離,穿堂的熱風打在身上沒有一點溫度,就是眼前的浮翠流丹也是灰暗的,只有那張.越來越靠近的臉有着鮮煥溫亮的顏色。

    但這樣的顏色不是因他,是因旁人,蕭逸宸踱到他們跟前,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冰棱,能捅進人肺管子的咄咄逼人,“陳小侯爺怎麼在這兒?方纔我看國公府夫人正找你呢,說是有別家的小娘子要同你相看。”

    陡然插進來的一句,直接解了沈南寶的困苦,笑靨如花地屈了膝,“殿帥,您怎得也來東廳?”

    那笑容發自內心,就如方纔進來時他看到的那樣,眉眼彎彎帶着勾,能把人的心勾到蜜罐裏去,涌上來稠稠的糖漿,甜得蕭逸宸嘴角忍不住上揚。

    但他好歹是生殺奪予的殿前司指揮使,需得時時刻刻冷麪穩練,便翼翼抿着脣按捺。

    嘴是按捺住了,可掩不住眼梢那點淺紋,被鮮明的燭火一烘,花一樣的綻放進了陳方彥的眼裏,惹得他眉目一深,嗓音冷冷。

    “殿帥莫不是看錯了?我早先同國公府夫人撂明白了,我近來蒙得官家垂顧,加授撫慰大使,應當以公務要緊,至於那些兒女情長之事日後再說就是。”

    說得擘兩分星涇渭分明,但一般人家都不願截人姻緣,畢竟這要是奪了人家正說親的小郎君,即便再有理有據,也難免供人笑談,說是慣愛搔姿賣弄。

    沈南寶不知道蕭逸宸爲何會突然這樣問,但她卻很順他的話,一徑做出知分寸的模樣,同陳方彥笑得愈發客氣了。

    蕭逸宸見狀並不滿足,負着手,笑意愈發的和霽,“那許是我記錯了,不是什麼國公府夫人,是旁的什麼夫人娘子的?”

    沈南寶忍不住低下頭,默默喫笑。

    她原先只覺得殿前司的指揮使眼刀子使得好,沒想一張嘴也厲害,能戳得人跟篩子似的。

    陳方彥呢,說話的是殿前司的指揮使,又有郡王的爵位,不能掉臉子,只得嘴角打着抽地道:“殿帥這話越發叫我聽得迷瞪了,我鎮日忙着預備旱魃那會識得什麼小娘子,夫人的。”

    這樣就好,相信依照沈南寶的眼見識應當能聽得出他的底氣不足。

    更何況陳方彥爲人孟浪,整個金陵都曉得,不必他再三捶打,捶打多了反倒物極必反,妨不得助長她的叛骨。

    遂蕭逸宸點點頭,正要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了結了這話,沒想沈南伊到底按捺不住了,生生往幾人跟前巴。

    “陳小侯爺,原你在這處兒,我方方還想着找你呢,奈何女眷不好去東廳打堆,還以爲就此錯過了呢。”

    不明不就的一句話,倒是續上了方纔蕭逸宸的打趣,聽得沈南寶實在忍不下了,噗嗤一聲,“剛剛還怪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要找陳小侯爺,緣來緣去竟是我的大姐姐。”

    沈南伊不曉得她笑什麼,只覺得這笑刺眼,當即凜了眉叱她,“四妹妹好端端的作什麼笑?男笑癡女笑怪,不怕遭人看見對沈家的門楣訾議麼?”

    說着,朝臉黑如鍋的陳方彥盈盈一福身,“陳小侯爺勿要見怪,四妹妹早先是市井出身,少了累日教訓,所以才這麼沒顧沒忌的,我在這裏替四妹妹向你賠不是了。”

    她自以爲說得很圓融,能展現自己的大家風範,會襯得沈南寶泥塗無色,也能讓陳方彥舒心下得來臺盤。

    越性這麼想,沈南伊越發瞧見等下沈南寶羞慚掩面的場景,嘴角不禁高高揚了起來,幾欲咧到耳根子去。

    沒想那廂陳方彥卻蹙起眉,遊絲樣的笑意從嘴角陰冷地滑過,“大姑娘不說方纔那話,我倒沒往那處想,如今大姑娘說了,我倒疑竇得緊,大姑娘好歹是沈家正經的嫡女,怎得言行卻這般顛脣簸嘴的更像市井出來的?”

    沈南伊怔了怔,躍在眉梢的喜意一霎捺了下來,“陳,陳小侯爺……”

    陳方彥覷了眼沈南寶,見她笑得沒心沒肺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反正臉沉沉地尋了個由頭便甩袖走了。

    那揮一揮衣袖,勢必要把身上繁瑣盡都振脫的身姿,看得沈南寶內心五味雜陳。

    一面自覺暢快,這樣狠心腸的人兒,就是百倍千倍的埋汰都不能解她前世的恨。

    一面又想前世遇着他時,總是見到他風光霽霽的一面,何曾見到他這般喫癟的模樣。

    她哀哉着,不由的喟出聲。

    蕭逸宸轉過頭,像是被燭火刺着了目,眉心狠狠一蹙,“四姑娘而今還在進宴呢,萬事還得細細掂量着做,不然崴泥怎麼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