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九十五章各執一詞
    他說得那麼艱澀,沈南寶卻聽了個分明,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月白風清下那雙交叉錯握的拇指,檐角鐵馬鋃鐺聲裏的那句‘我們’。

    當時她多麼豔羨這樣齊全的字樣。

    而今他用在了她的身上,將她當做了自己的妹妹來愛護。

    心像掉進了蜜罐牽絆起絲絲縷縷的甜,肺葉卻像塞了團棉花,梗得沈南寶半晌都說不出什麼話來。

    良久她才一笑,“三哥哥無妨,這事又非我的過錯,祖母向來一碗水端平,決計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話音匝地,角門內躥出一道切齒的聲,“四姑娘,你說得輕巧?你沒什麼過錯?怎麼得?打人巴掌這事你扭過頭就忘了?”

    沈南寶那巴掌打得不算重,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容淇漪的臉還是不可避免地紅腫起來,一半邊臉頰隆得高高的,丘壑似的。

    沈南伊只一眼,便忍不住笑出了聲,“漪妹妹這巴掌遭得好生厲害,看得我都心驚膽戰的,你怎麼不緊快下去敷一敷藥,反倒上趕着討對錯來了?豈不是有點不要臉的架勢?”

    容淇漪臉扭曲了瞬,“大姑娘好個嘴上功夫,我先前還納悶呢,四姑娘爲何這般撒潑放刁,現在看來是門清了,這可不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嘛!”

    沈南伊先前遭彭氏吃了秤砣,心頭定得很,何況這事又無關她,她自然樂得清閒,也自不必跟容淇漪上臉子的對決,遂款款打扇輕笑,“漪姑娘你也別急吶,我這不是替你着想嘛,你想想你這要是毀容,這謝小伯爺而今都對你愛答不理,日後豈不是更老遠見着你就要繞道走?”

    容淇漪一怔,慌慌捂住臉頰,“你少紅口白牙的胡說八道,不過是一個巴掌能毀容?”

    說完便後悔了,她還指着這傷向沈南寶討說法呢,這下子這麼一句話,豈不是真叫人說成小磕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容淇漪只期盼着沒人將這話過耳裏去。

    但哪能呢,別說沈南寶了,就是殷老太太日日見着這祖孫二人在沈府上房揭瓦的鬧騰,早就沒了耐性,一壁兒由着胡媽媽攙扶踅身進來,一壁兒就接過了話茬。

    “漪姐兒是個善解人意的,但這事到底岔了大家小姐的作派,就算姊妹間有磕絆,口角一番或可說得過去,這動手扇嘴巴子的就真真得好好警省了,不然傳到外人口中,豈不是說我們沈府小姐們都是潑婦?”

    不緊不慢的一句話,伴着殷老太太被扶上座,靠着圈椅發出的脆響,宛如狠辣辣的疾風颳得容淇漪一張臉又青又白。

    沈南寶曉得自要配合,當即牽了裙袍跪下來,“祖母教訓的是,不過其中也有些情由,我正在屋中賞玩桉小娘子贈給我的乾坤核桃,漪姐姐不分皁白地闖進來將核桃踩得爛碎,我心疼桉小娘子的一番苦心,也氣極漪姐姐亂扣罪名於我……”

    她跪得那般筆直,像荒原的白樺,微微蹙損的雙眉,卻有一種柔弱風條低俯首的況味。

    容淇漪愈加瞧不下去她這副裝委屈、扮可憐的模樣。

    起先不正正是因她露出這樣顰蹙的雙眉,辭章的身世,遂纔信了她麼,才同她走得近,替她反駁沈南伊的麼。

    而今她又這樣,企圖博旁人的可憐,讓所有人都來討伐自己的不是。

    容淇漪恨恨向前一踏,打斷她的話,“我怎麼是亂扣罪名給你?是你自己親口說的,謝小伯爺縱使鐘意你,但前頭有大娘子、大姑娘,你怎麼都無可奈何,也不敢肖想,你信誓旦旦說着不敢,但你自個兒捫心問問,昨個兒乞巧節,謝小伯爺那包鼻痔的藥,如若不是你特特兒泄露出去,謝小伯爺怎能曉得,怎能這般巴心巴肝地替你去找,還要親自來送給你!”

    愈說着愈發氣憤,聲音亦跟着尖利起來,活活要人耳振得發聵。

    而這番話提及彭氏,她少不得要冷冷嗤一句,“平日瞧着寶姐兒不哼不啊的,沒想到實心裏有成算得很吶,什麼叫做有我有大姐姐在,難不成不該是你所謂的年歲不及、並無此意麼?”

    沈南伊剌剌打起扇,扇墜一如那兩爿嘴急促翻飛,“我早便說過了四妹妹慣會做樣子的很!瞧瞧,現在漪姑娘被矇騙得有多慘。”

    末了還嘖嘆兩聲。

    殷老太太皺緊了眉,目光青龍偃月刀似的,往彭氏那邊砍去,“小孩子家家拌嘴,你一個長輩做什麼插嘴的?越性兒活回去了。”

    轉過頭,釘子似的釘在沈南伊身上,“還有你!方纔還沒進來呢,就聽見你在屋內烏喧喧的,哪裏還有閨閣小姐的行止端穩?今個兒正正好,我教訓你四妹妹,你這個做大姐姐的也好好聽着!別日後叫人說,大的還沒小的懂規矩!”

    沈南伊臉上一紅,扇都忘了打,只囁嚅道:“祖母,我省得了。”

    那廂沈文倬來前就聽清止說了來龍去脈,現下聽衆人這般黑白顛倒沈南寶,只管撫膺反駁,“祖母,我同舒直走得近,平日也對這事曉得個大概,我可以擔保四妹妹她決計沒有那些小心思,漪姐姐她定是有些誤會了。”

    容淇漪聽聞冷笑,“淵渟你一徑病榻,又是男子,你哪能曉得這女人的心思,就如那山川,機阱萬端不說,還處處隱伏,何況……”

    她忽而一頓,咬着後槽牙狠狠盯着他,“你捫心自問,你是否太一葉障目了?”

    剌剌的一句話,宛若千鈞壓得沈文倬身形明顯一顫,承託他站立的那個脊背竟受不住了,打起了輕輕的戰慄。

    但他彷彿不曾感受,一雙眼死死鑿進前方的栽絨毯上。

    只管作壁上觀的沈南宛瞧不下去,“漪姐姐,您這話說得奇奇怪怪,淵渟心思良善,一心可憐着半道子回來孤憐的四妹妹,亦懊悔自個兒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這才這般極力愛護四妹妹,但愛護歸愛護,淵渟亦沒有有失偏頗,那謝小伯爺的事定沒有半句虛妄。”

    容淇漪輕笑,抓着她言辭裏的含糊極力鑽刺,“謝小伯爺沒有半句虛妄我是信,但四姑娘有沒有就難說得很了……”

    悠悠的一聲嘆,曼曼向沈南寶渡來一記睥睨的眼神。

    “四姑娘你說呢?”

    說這話時,容淇漪臉上溢滿了洋洋的神色。

    沈南寶凜凜看着,心想人心裏的惡果然是有無窮力量,它能叫人面目全非,連親人都能肆意踐踏傷害。

    那麼好的三哥哥,待人總是那麼謙和溫柔的三哥哥,他做錯了什麼?

    讓她這樣對待他?

    僅僅只是因爲善良,是因爲寬諒麼?

    沈南寶笑了聲,“我說?我說什麼?我到底是沒及笄的人,不比漪姐姐能這般肆意暢談情啊,愛的事,我只曉得漪姐姐摔壞了我的乾坤核桃,又打了風月一巴掌罷了。”

    說完,也不管容淇漪什麼神色,只把頭埋進纏枝紋栽絨地毯裏,嗡聲道:“祖母您也是聽見了,漪姐姐方方的確是認了這些個事,祖母您曉得我的性子,一向溫吞要不是氣慘了,哪能動手……總歸我也有過錯,沒將祖母的導示謹記於心,我甘願受罰。”

    容淇漪聽了,盤踞在心頭的憤怒愈發兜頭上臉,“什麼叫做總歸是你有過錯,分明盡是你的過錯,還說得那般好聽!”

    沈南寶擡起頭,一雙眼死水一樣,無波無瀾地倒映出容淇漪的面孔,“漪姐姐,你曉得謝小伯爺家有幾個姐兒麼?”

    容淇漪皺了皺眉,“你突然問我這個做什麼?”

    沈南寶不管她話,一徑說道:“一共有五個姐兒,最小的齠齔年歲,最大也還沒及笄,我曉得你對謝小伯有意,也不妨日後能嫁與他,但凡你嫁過去,面對的就是五個妯娌,你難道不因而警醒警醒,多多勸告自己懂點分寸麼?”

    容淇漪起先聽那話還覺得順暢,聽到後頭,眉梢都怒揚了,“我不懂分寸?我哪裏不懂分寸?我說的……”

    話還在嘴裏囫圇轉呢,那廂殷老太太卻是狠狠拍了案,“賤豎子!長輩都還在呢,有得你這般說話的!”

    不明不就的一句話,伴着那刮來的眼刀子,讓容淇漪一顆心陡然在腔子亂跳。

    反應過來才聽見殷老太太又道:“方方你還說你沒及笄說不得這些情啊、愛啊的話,扭過頭就開始教訓起你漪姐姐了,可見是真真沒得教養好!既這麼便罰你閉門思過,好好讀讀《女則》罷!”

    就,就這麼?

    就只是閉門思過?

    容淇漪忍不住,“老太君……”

    剛剛開口,沈南寶便已俯首叩拜,唯唯道是。

    殷老太太撐着胡媽媽起身,翣着一雙眼的閒嘆,“這人上了年紀就是不大的好,沒坐一陣呢,就覺得頭疼,我瞧周遭也沒個蒼蠅,怎麼老是嗡嗡得不停。”

    容淇漪一怔,後知後覺地拉下來了臉。

    申老太太也不好看相,咳唾着嗓子嗽了聲,殷老太太便轉過頭來,拽着她的一隻手來拍。

    “老妹妹,我這些小輩愛鬧騰得很,整天鬧啊拌嘴子的恨不得把家裏屋頂都給掀開,你和漪姐兒是喜靜的主兒,慣不得這樣的場面,遂上臉子動性子,這纔有了今個兒這麼一出,雖說事情是解決,但不妨日後會再有,我尋思着,你們要是真住不真周,我還是送你們回去罷,這樣我心裏也安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