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二十四章晚來風急
    “沒了?”

    彭氏一霎以爲自己聽錯了,“怎麼沒了?”

    白茋聲音更小了,幾乎蚊吟,“就是……人不見了,找不着在哪兒了。”

    滿打滿算的事,原以爲會做得不費周章,等事情塵埃落定,還可作壁上觀一遭沈南寶哀致痛惋的神情,沒想陡中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變故。

    再這麼下去,螞蟻搬秤砣,畫脂鏤冰倒還算好的。

    就怕打草驚蛇,日後都得捏心的過!

    彭氏神情再也端不穩了,什麼庸風過泰山的操行都見鬼去罷,急赤白臉地衝白茋吼,“這纔好久的功夫就不見了,你們是幹什麼差使的?”

    沈南伊日日專營虜獲謝小伯爺的心,這事彭氏又不曾同她細說,以至她聽罷只覺得離奇,“母親是要找什麼人?”

    白茋被彭氏訓斥得方寸大亂,沈南伊這麼一問,她沒管沒顧地回道:“是綠葵。”

    彭氏心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拿了桌上的茶盞就往白茋身上擲,“你這個打脊賤才!叫你做的事你不好好做,成天長着一張嘴噴糞,我要你有什麼用,索性打發給牙婆子眼不見心不煩得好!”

    那茶杯還盛早先放着的水,涼是涼透了,但架不住這麼大力的一甩,甩得白茋跟淋了雨的雞崽,跪在地上只管磕頭求饒。

    沈南伊彷彿方從深潭掙脫出來,聲音又緩沉又驚愕,“綠葵?綠葵不是早先被母親仗打了二十板子打發了出去,這忽而又找她是爲什麼?”

    彭氏這當下有些慶幸自個兒這姐兒頭腦不靈光,沒聽出言外之意,吁了口氣,掉在嗓子眼的心徐徐落了下來,“總歸有我的用意,你不要多問。”

    沈南伊隨她慢慢坐上錦杌,沒再話了,只張一雙眼睇向白茋。

    白茋跪在冷溼的墁磚上,炎炎的日頭打在她的身上,卻沒有一絲溫度似的,一直瑟瑟發抖。

    彭氏呢,心下亂糟糟的,打扇疾疾款送着風,那火便愈發躥上來,燒得喉嚨要冒煙,便轉了頭打眼看向窗外。

    簇新的陽光從枝葉間一束束躥下來,映得滿院子都是溶溶金芒,像浩浩蕩蕩籠罩過來的霧,把萬事萬物都蓋在一片虛渺裏,什麼形跡、什麼情慾都沒有了,唯有那個一閃而過的靈光,越發清晰的涌上心頭。

    彭氏胸中憤懣的怒意也如枝頭朝露,在這樣的日浴下,蒸發了完全,她緩緩牽起一抹冷笑,轉過眼看到沈南伊還在那裏掩着團扇審視着白茋,不由眉頭一皺,“伊姐兒,你先退下罷。”

    彭氏一向這樣,平日裏看着慈睦和氣,其實私下裏是個說一不二,容不得人置喙的主兒,就是沈南伊也都不敢言聲,遂當下聽了便依循着退出去,還沒走遠,就隱隱聽到母親冷冷拉長的聲調。

    “既那人找不見,這趙家門面總找得見罷,那老倆口教養出的好姐兒,叫我栽了多少跟頭,我現下叫他們還回來點不算過分罷?”

    沈南伊不明白爲何母親要這麼大費周折,原以爲不過是爲了死去的四弟弟,所以一向將沈南寶視爲眼中釘,恨不得將她榨出二兩油,現在細緻想來就是那個綠葵,在母親心裏都比沈南寶的分量要重。

    沈南伊提襟上階,日頭大盛,遊廊的風燈清淺地在檐下劃出弧度,她踩在那片影影綽綽裏,突然一聲驚啼,撲簌簌一陣鳥翅震動,轉過眼,伶仃的落葉在半空打着旋,擦出清脆的幾聲響。

    明箏扶着她,雙眼往上一眺,“雖說這天還熱,但這些鳥都已經往南飛了。”

    說着轉過頭,看到沈南伊彷彿愕住了,定在那兒,不禁道:“姐兒,怎麼了?”

    沈南伊抿了下脣,將那雙醞着巨濤的眼望過來,“咱們府上……從前也有一個叫‘綠葵’的下人麼?”

    那廂沈南寶尚不知應樓閣的暗涌,和沈南宛相與了一番便回了榮月軒。

    纔不過幾日的光景罷了,不知是因入秋還是因人不在的緣故,先前收拾齊整煥發生機的榮月軒此刻處處都透着凋敝,就是那牆角的荊桃,也蔫蔫地搭在架子上,像喫醉了酒胡亂趴地上的人,沒一點可看的地方。

    方官還是雷打不動地汲水,見到沈南寶進來方迎上來,“姐兒。”

    她回來的事應當蕭逸宸早先就給過口信,遂方官一臉還是那麼無波無瀾的,還說了句綠葵的事,“去管事處領月例時不小心衝撞了一壁兒來的白茋,便被彭氏打了二十仗賣給了牙婆子。”

    上次綠葵挨那麼一頓巴掌,沈南寶就有些預料,但她自顧都不暇,便別說保全綠葵了,她嘆了口氣,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所以,冰盞衚衕那邊是不是已經有人摸過去了?”

    方官點點頭,“是中侍大夫的長隨,主子瞧形跡敗露,便把人換了個地界兒放着了。”

    喝水的人沉默下來,透亮的白瓷茶盞圓圓地蓋住她的臉,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聲音透過杯盞也有些嗡嗡噥噥的。

    “多謝怹了。”

    方官沉默了下來。

    聽她沒聲,沈南寶放下了盞,“怎麼了?”

    方官覷了她眼,搖了搖頭,又抿了下脣瓣,“小的剖心說,姐兒能認真聽麼?”

    沈南寶見她這副模樣,以爲她又要說那些情啊愛啊的話語,直擰了眉頭,“你別說那些,我早先已經和怹說得清清楚楚了……”

    她還沒說完,方官搖頭打斷了她,“姐兒,小的不是想說這個。”

    沈南寶望住她,目光審慎得方官破天荒地粲然一笑,“小的就是覺得,姐兒是個拎得清的人,遭遇了什麼事都持重端穩,可是爲什麼偏偏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下,非得拒絕主子的好意?”

    沈南寶剛要開口,方官點了點頭,“小的明白,姐兒這樣是爲了劃清界限,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也是爲了主子好。”

    她細水長流似的娓娓道來,語氣敦敦像春風拂面,卻陡然的話鋒一轉,直用那雙眼把沈南寶框在方寸之地。

    “可是,按姐兒您的性子來說,自顧都不暇,還管旁人的心思麼?譬如綠葵,譬如倚湘,姐兒都無可厚非的望而興嘆,不一如是的冷漠旁觀?怎麼到了主子這裏就全變了樣呢?明明在這樣的緊要關頭,風月都生死未卜,姐兒都還要先顧及要不要遭主子誤會的心情?害怕主子日後會不會傷情?”

    沈南寶捏緊了茶杯,一張口翕了又翕,還是撇過了臉,匆匆地餵了自己一口茶。

    茶有些涼,滾進喉嚨裏,冰得嗓子都有些疼了,她不由得嚥了咽,擡起眼簾往方官那個方向覷了一下。

    日光下,方官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沒有藏一絲污遭的,晶瑩得像冰雕出來的珠子。

    那雙珠子正在灼灼地看着自己,看得沈南寶那些小心思攤在了天光下似的無所遁形,她惶惶放下盞,“我受用怹太多,怕日後……”

    她想反駁,可是話剛剛脫口,翻找出來的那點由頭並不能辯白什麼,反而說得越多,便越發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況味。

    索性方官並沒有揪着這個話題,她半闔下眼,聲音又繼續先前那樣柔柔的況味,“小的也只是疑惑罷了,也是瞧着而今風月被人拿捏着,替姐兒分憂,既然自顧都不暇,便先管好自個兒的事罷,誰的人情不是情呢?欠一個總比欠多個來得便宜不是?”

    她說完,外頭躥來一聲鳥啼,轉過身,晴朗的白日,枝頭縱橫在其中,交織出一副大好景象的秋日圖。

    方官屈了屈膝,“小的去拾掇庭院了,快中秋了,這樹葉落得愈發多了,不盡快庭除,免不了落雨遭些零賤。”

    沈南寶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但垂下頭,看着茶湯倒映出自己那雙波瀾壯闊的眼,像被辣椒煨着的風薰出來般,她一霎閉緊了眼,直拂袖讓方官退下。

    橐橐的聲音漸次遠去,留下沈南寶一人在屋子裏。

    空蕩靜謐的室內,先前掖着揣着的亂撞的一顆心,此刻終於能夠肆無忌憚得表露出來了。

    沈南寶長透了口氣,輕輕睜開眼,水波盪漾的茶麪映出一雙琉璃的眼珠,那雙眼珠子本來盛滿了月華的冷清,孤漠,此刻竟然像豔陽一樣,灼灼的,熾烈的,可以燒得萬物都灰飛煙滅。

    這樣的眼神,沈南寶不是第一次看見了,上一次還是和陳方彥同窗共燭時,他就着瑩瑩燭火望住她,同她說:“要不你直呼我其名吧,總是官家、官家的,叫我聽着生疏。”

    那時候她是怎麼回答的?

    她好像是笑了下,又好像只是彎了眼梢,但不管怎麼樣,她的的確確羞赧地低下了頭,看到茶湯裏自己那欲說還羞的一雙眼,還有聽到她自己輕輕的那一聲,“陳方彥。”

    往事浮上心頭,像城外靖河滔滔的水漫上來,要一氣兒把她淹沒,她閉上眸,一下一下撫起了胸,那裏悶悶的,好像有氣堵住了,怎麼撫都撫不順暢。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時候,方官跑了進來,踏碎了她所有的兒女情長。

    “姐兒,不好了,趙老夫婦被衙門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