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四十一章走投無路
    這話匝地,換來許久的沉默。

    浩大的靜謐裏,打磨得如鏡光滑的墁磚投滿了煌煌燭火,風一吹過,像天神漫不經心撒下的碎星,琳琅出無數光的韻腳。

    彭氏跪在地上險些被晃花了眼,甚至生出一種闖入異世界的茫然感。

    她突然開始反思,自己爲什麼要來?

    堂堂中侍大夫家的嫡女,開國子右通政的夫人,爲什麼要跑來這裏,跑來這冷冰冰,能喫人不吐骨頭的殿前司。

    她惘惘的想着,也不知過去了多久,耳畔傳來短促而輕微的響動——是人下座、鞋底子蹉地面的聲。

    意識到這,彭氏醍醐灌頂式的愈發俯低了身子,繃緊了脊背,那加至額前的手,也愈發擡得紋絲不動。

    翣眼的功夫,蕭逸宸的鞋履出現在眼前,因離得近,彭氏還能看見那鞋面上涌動的雲紋,她直勾勾的盯着,想借此忽略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手上忽而一輕,那些抄引被蕭逸宸拽在手上,搖出嘩啦啦的聲響,“夫人,這是在叫我明鑑,還是想拽我當墊死鬼吶?”

    寡涼的一聲,脈得彭氏身心都冰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擡頭,定睛着蕭逸宸。

    蕭逸宸站在那裏,上挑的眼梢微乜着,藉着輝煌的燭火一烘,像瀲灩的深海,彭氏墜在其中,如同即將溺斃的人,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惶恐。

    一股無邊,浩大的惶恐,蛇一樣的纏上她的脖子,纏得她臉都白了。

    蕭逸宸看到了,卻毫不體恤地再道:“彭.夫人是活得夠夠的了,但我還沒活夠,哪裏敢這麼頂風作案吶。”

    拉長的聲調,有一種從容閒適的口吻,聽得彭氏瞬間急了,“既然是這樣,那蕭指揮使爲什麼要押後再審?擺明了不就是……”

    蕭逸宸忽而轉過眼,青龍偃月刀似的一下砍斷了她的後話,“不就是什麼?”

    彭氏窒了口,敗興的感受讓她生出無邊的憤怒,無邊的憤怒衍生出無邊的孤勇,她壯着膽子道:“蕭指揮使,如今天下大治,表面河清海晏,背地裏多少藏污納垢,您是重臣,是權利漩渦的中心,您比我更加清楚,也更加知道官官相護,戀勢貪功不勝枚舉,您雖受官家重用,誓必拔除這些在患五惟,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些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能多條路走!”

    蕭逸宸眯覷了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沉吟着,忽而豁然開朗般的拔高了聲調,“原來鄭媽媽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真的啊!還怪道我害怕夫人像我父親那般受了不白,到時成了竇娥就不好了。”

    他很冠冕堂皇的嘆息着。

    彭氏臉色都青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卻轉過來頭,眯覷的眼含出一線冷光,直剌剌射向彭氏,“夫人還是好好回府靜待消息罷,至於你方纔說的那些話,我權當沒聽過,但我還是想要勸誡夫人一句,官場這類的事,你一介女流還是不要摻和的好。”

    彭氏擡起眼,厚厚一沓的抄引橫亙在眼前,她顫着手接過來。

    就是接過來的這當口,蕭逸宸兀的一聲笑,“夫人,你是喜歡砧板拖還是浸油缸?”

    彭氏一怔,訥訥看着他。

    蕭逸宸緩緩彎起嘴角,“畢竟過不久,我們還會再見面啊。”

    跳動的燈火裏,他的笑容逐漸中扭曲,扭曲成牛頭馬面的模樣,彷彿下一瞬他就甩出勾魂的鐵具把她勾進無邊的泥犁裏。

    彭氏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抖。

    後面不知道是怎麼走的了,彭氏只記得跨出殿前司那道門時,就跟剛出了油鍋,渾身被炸得焦脆,淅淅瀝瀝地滴着油,每走一步都得忍受那從骨子裏透出的痛。

    以至於回到應樓閣臉都沒靧,倚了引枕就睡。

    睡也睡得不安穩,迷迷糊糊聽到外面打梆子的聲音,夾纏着風,一股一股,愈發的輕,輕得像春日的和風,漸漸的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她彷彿被放進了小舟,緩緩搖曳、搖曳。

    突然猛地一陣顛簸,她睜開眼,看到蕭逸宸高高在上地站在她的面前,昂藏的身軀山一樣磊闊,擋住了所有的光亮,投下來巨大陰影。

    那巨大的、沒有邊際的陰影,她跪在其中,渺小的如同螻蟻,蕭逸宸的那雙眼,濃鷙而陰霾,如同浩闊穹頂蓄勢待發的電雷。

    他微微一眯覷,就是一道驚雷打下來。

    她駭然極了,極力想跑,卻跑不出那片陰影,甚至蕭逸宸的聲音還鐃鈸似的在身後響起。

    “原來這都是你做的!”

    “原來是你害死了王媽媽!”

    “原來是你下毒殺的杜小娘!”

    她捂着耳朵,竭力的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她悽惶的叫着,身後的聲音突然一變,變成了顧氏的聲音,又尖又細地吼叫,“是你!就是你殺了我!”

    “我沒有!”

    彭氏翻身坐起,大口大口的喘氣。

    身旁是駭然的沈南伊,圓瞠了目看她。

    彭氏一怔,腦子嗡嗡的,頃刻才意識到剛纔是夢,她吁了口氣,不確定沈南伊有沒有聽見,打眼看了一下窗外,有些心虛地問:“你怎麼大清早的就來了。”

    沈南伊這時纔回過了神,抓住她的胳膊搖撼,斷斷續續地哭,“母親,您醒了?您終於醒了!您知道麼?我方纔聽明箏說,沈南寶那個賤蹄子勾搭上了蕭指揮使!怪不得蕭指揮使會那麼針對您!都是沈南寶在背後攛掇,都是她!我們該怎麼辦!這下蕭指揮使是真的要把我們千刀萬剮,打進泥犁永世不得超生了!”

    彭氏背一霎崩得筆直,腦子嗡嗡的定睛着沈南伊,“你……說什麼?”

    沈南伊抽噎着,“沈南寶那個沒臉沒皮的!爲什麼啊!是她小娘害死了我的四弟弟,是她小娘活該死,爲什麼要賴在我們頭上!”

    一句一句,如同鋒利的茅堅硬地插進彭氏的腦海,一瞬間把她那顆僵澀的腦子攪得瞬間活絡了起來。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昨天那一趟去得是多麼不應該。

    終於意識到自進殿前司後,縈繞在心頭的那股感覺是什麼了。

    是悔恨,是怨惱!

    她爲什麼要聽白茋的話!

    胳膊還在沈南伊手中,被搖撼得如同撥浪鼓,連帶着彭氏身子也跟着一起晃動,一下又一下,顛得彭氏胃痙攣。

    她忍不住的,吐了出來。

    正巧進來的白茋見狀,忙忙放了銅盆過來,一壁兒拍着彭氏的背,一壁兒忡忡地道:“夫人,好好的,您這怎麼吐了?是不是昨個兒夜裏涼着了胃……”

    她還沒說完,脖子就已經被彭氏掐住,“是你!你故意攛掇我去的殿前司,故意讓我自投羅網!你這個賤人!”

    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等沈南伊回過來神,白茋已經倒在了地上,伸直了四肢,瞪圓了眼睛。

    彭氏沒察覺到似的,還在那裏死死按着她,反覆唸叨着,“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說不清是什麼情緒,慌張、懼怕、還是絕望,或者都有,它們在這一瞬間,順着彭氏的話,灌進沈南伊的耳朵裏,在沈南伊的心腔陡然生出了兩手,一霎撕裂了開。

    沈南伊不可抑制地尖叫起來。

    聲音那麼的大,就像燒滾的熱油裏突然被冷水一激,一下噼裏啪啦驚動了府上所有的人。

    等殷老太太坐在廳前時,就看到沈南伊躲在明箏懷裏止不住的抖,而栽絨毯跪着的彭氏釵搖簪晃地桀桀的笑。

    那從彭氏笑聲裏蹦出的話,聽得人心裏發瘮,就是沈蒔也皺起了眉頭,指着彭氏怒罵,“瘋婦,簡直就是瘋婦!”

    殷老太太到底活久見了,還算是沉穩,問道身邊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都是有眼力勁的人,知道這當下彭氏是瘋了,是絕對翻不起來浪了。

    所以從前在彭氏那裏受過的欺負,而今都要一一報還回來。

    遂當下誰都紛紛自告奮勇上來說這事的俱細。

    “回老太太的話,大娘子掐死了白茋!”

    這話剛剛撂出來,那正在哭泣的沈南伊立馬挺直了身,“你胡說!是白茋自個兒沒小心摔下石階死了的!不關我母親的事!”

    大姑娘的話稍微帶點餘威,一時間人們都靜默了下來。

    但這話對沈南宛沒什麼作用,她甚至搖起了扇冷嘲,“大姐姐說話可是要三思吶,那白茋脖子上恁麼明顯的掐痕誰看不出來是被掐死的?”

    有了沈南宛這麼一鼓動,剛剛還稍微安靜下來的人羣又騷動起來。

    “可不是,摔死,頭怎麼一點都沒破個口子?”

    “白茋就是被夫人掐死的!”

    “早早就有這麼個感覺,瞧瞧平日裏夫人是怎麼對我們的?稍微添茶不稱意都能打得屁股開花!”

    “還感覺!這麼多年了,死在夫人手裏的命還少麼?”

    “也是,蝨多不癢,債多不愁嘛!”

    你一言我一句,如鹽花兒一樣,使勁往沈南伊心上灑,她甚至都反駁不過來,只能不斷地哭,“你們都胡說!”

    轉過眼,隔着濛濛的一層淚,沈南伊看到鵠立在邊上的沈南寶,沖天的恨意在此刻終於得到了發泄,她尖叫要跑過去抓沈南寶的臉。

    “都是你!都是你!你怎麼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