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四十五章打頭疾風
    拉長的聲調,箏一樣彈在沈南寶心上,她像繃緊了的弦,板着身子回頭。

    廊外延伸出的小徑那頭,叢叢灌木堆砌的拐角,陳方彥站在那兒。

    無數的餘暉從間隙裏穿過,錯落灑在他的身上、臉上,照得他像塊燒壞的瓷胎,斑斑駁駁,又映襯得那兩隻眼黑洞洞,窟窿似的,沈南寶只需要一眼就能驚心動魄。

    她忙忙垂下眼簾,手捏緊衣衽,薄而脆的指尖一霎沒了血色。

    蕭逸宸有一雙鷹隼的銳眼,可以清楚地瞧見沈南寶這些小舉動,他輕眯了眯眼,卻沒什麼動容地轉過身,朝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的陳方彥笑,“陳大人這話說得,我這不是想着陳大人一直忙碌着旱魃一事過於操勞了,所以想替官家體恤一下。”

    餘光撞入沈南寶投來的驚愕目光。

    蕭逸宸微捺了嘴角,雖不明白爲什麼對於陳方彥,她每次都會這麼反常,但他還是附在她的耳邊解釋道:“官家才下的旨,提拔他爲北庭節度使兼任北庭都護。”

    不過幾月的光景罷了。

    陳方彥就被授予節度使了麼?

    怪不得早先同蕭逸宸說話還那麼恭敬,方纔卻恁般的輕慢。

    沈南寶暗暗驚訝,按捺了內心那點慌亂,順勢交疊雙手納福,“陳大人。”

    這話剛撂出來,陳方彥剛剛走到廊下,衣襬繁複的雲氣紋,水浪一樣起伏在沈南寶的眼際。

    前世的回憶也隨之漫上來,漫到胸口,呼吸都開始費勁了。

    袖襴下的手虛虛攏起,她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就聽到陳方彥一聲,“起來罷,五姑娘不必這麼多禮。”

    口吻熟稔得像認識了經久一般。

    蕭逸宸不爽,面上卻沒顯露半點慍色,淺淺牽了脣角,“陳大人怎麼到這兒來了?”

    陳方彥笑了笑,“前廳酒氣太重,薰得我頭昏腦漲的,就想出來走走,透一透風,沒想在這處碰到了殿帥和五姑娘……”

    他這一提,視線涼涼一劃,劃到正起身的沈南寶臉上。

    沈南寶恍若針扎般的冷不丁打了個激靈。

    蕭逸宸自然看見了,蹙了眉,手輕輕地,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羽毛一樣的掠進沈南寶心裏。

    她惶惶然擡起眸看他。

    他正好在笑,嘴角寥寥的笑紋,像畫師手裏淡淡幾筆描繪的詩意山水,他無聲地道:“我在。”

    沈南寶怔了怔,很快鼻發酸了起來。

    是啊。

    有他在。

    誰都欺負不了她。

    就是陳方彥都不能害他。

    她有什麼好怕的呢。

    可她好面子,也怕他得意,所以按捺住了哭,朝他支過去了一笑。

    雖然這樣的笑又僵又硬,甚至還破壞了她漂亮的臉盤子,但那雙楚楚秋眸裏透出的依賴目光,卻看得蕭逸宸很受用,於是也都不計較那些瑕疵了,同樣的朝她回了個笑。

    兩人旁若無人的交流,看得陳方彥徑直黑了臉,他嗽了聲打斷了他們,“殿帥和五姑娘看起來交情頗深。”

    本以爲蕭逸宸說幾句就搪塞過去。

    沒想他卻點了點頭,脣角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還以爲陳大人早就知道了。”

    沈南寶完全料到他竟然這麼說,一時間怔在了那兒。

    同樣怔住的還有陳方彥,甚至愕着一雙眼看向沈南寶,企圖聽到她的否認。

    可惜蕭逸宸咳唾着腳尖往前一邁,就輕而易舉地把沈南寶擋在了身後,還笑了下,這一笑,笑得風光霽月,“上次乞巧節,陳大人不是已然瞧得清清楚楚了?”

    陳方彥眼神暗了暗,很快牽脣笑了,“殿帥這麼說倒提醒了我。”

    他說着轉了眸,越過蕭逸宸就問沈南寶,“五姑娘,你的鼻痔好了嗎?”

    說起這個事,蕭逸宸就想起那個晚上他們站一起的景象,他扯了扯嘴角,不等沈南寶答便道:“不勞陳大人掛懷了,我已經找茅疾醫討到了藥方,五姑娘遵照囑咐服用,不出月餘就能緩解。”

    沈南寶微震了下身子,悄悄擡起頭看向蕭逸宸。

    如高山一樣寬闊的背,描金的領褖延展處一小節淨白肉皮的脖頸,就着廊外的餘暉,跟琉璃勾了一圈金邊似的,惶惶的,直耀進她的心。

    她來不及感慨,那廂陳方彥低語了一句,“茅疾醫?”

    沈南寶太清楚他要說的是什麼。

    前世他替她找這鼻痔的偏方,中途就輾轉過茅疾醫的,不過茅疾醫侍奉的不是那些貴主兒就是官家,用藥向來不敢刨開了腔撂膽子的開。

    沈南寶也因而吃了許久,總是反反覆覆,沒能治癒。

    所以這當下陳方彥自然有了底氣,笑着說:“殿帥焉知茅疾醫的藥就一定能藥到病除?反正多一藥方也是多一個治五姑娘鼻痔的辦法不是?何況這藥是給五姑娘的,殿帥……這麼的替五姑娘作主,怕是有人不通情理了。”

    沈南寶看到蕭逸宸臉色沉了下來,趕忙上前了一步,朝陳方彥作了禮,“多謝陳大人了,雖然多一藥方也多一個辦法,但是藥三分毒,到底不能太濫用了,還是得精細的打算,我信得過殿帥,也自是願意用他與我的藥。”

    後話沒說出來。

    但誰都聽得出來。

    信得過蕭逸宸,所以就信不過陳方彥了?

    蕭逸宸的藥是良藥,陳方彥的藥就成了毒藥?

    陳方彥大抵被這話氣的,所以一張臉沉沉如水。

    反觀蕭逸宸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去了。

    真好,真好。

    五姑娘而今總算在外人面前向着他了。

    是不是可以說,五姑娘更加歡喜他了?

    沈南寶這句話一鼓作氣的說,帶着點虎勇,所以說完之後,又後知後覺地忐忑起來,垂下眼簾,眼觀鼻鼻觀心地靜待他的答覆。

    陳方彥能怎麼說呢?

    到底是人家的身體,人家的嘴,人家想不想,要不要喝,他難不成還能撅着人的嘴灌麼?

    不過……

    他看了眼一旁洋洋自得的蕭逸宸,哂了聲,“我記得殿帥的父親和五姑娘的父親是故友?”

    這話帶着深意,聽得蕭逸宸心頭陣陣驟跳。

    沈南寶卻仰臉看向了外頭。

    就這麼幾句來回話的功夫,晝夜交替,天色攏起了稀薄的藍,像沉入了深海,涌動着未名的光,漸漸地,那光愈近了,沈南寶微睞了眼,這才發現原來是負責掌燈的下人,挑着燈籠,踩在那杳杳拳頭大小的一團光裏,埋頭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