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五十六章平地雷
    果然,字帖呈上去,永福帝姬看着,眯細了眼,卻什麼話也沒說,只在衆人奕奕的目光裏對摺紙箋,一手撳住了眉心。

    “可是把我眼睛看累了……怪道我,還以爲不多,沒想你一副他一貼的,恁般的多。”

    她袖口描着金,襯着天光,燦燦的幾絲爬在翕動的脣畔,一忽兒明一忽兒暗,那些客套話就這麼被帶了過去,“二姑娘便隨我一同進宮,這樣你分茶,我看貼,多是閒情逸致的哩!”

    衆人一聽,各個肚裏點燈都明鏡得很!

    什麼書道,什麼拿到官家跟前,那都是牙縫裏插花,光嘴裏漂亮了!合着就是爲了給這沈南寶硬仗腰子來的!

    遂都剎了性,唯唯應是,擎等着永福帝姬攜着沈南寶遠去了,方開起了馬後炮。

    “也不細想想,永福帝姬是聖人的閨女,篤初又同蕭二姑娘走得近……這不明擺着兩家要結親嘛!胳膊肘怎麼都要往內拐,替蕭二姑娘討公道不是!”

    “你倒做起事後諸葛了!我瞧你方纔那字帖臨得比誰都要下細!”

    “這又怎麼了,帝姬叫你寫,你胡亂寫一通的,你就不怕被扣個‘以下犯上’的罪名?”

    “說起這‘以下犯上’,方方這向二姑娘倒有這麼點子意味,也不曉得這蕭二姑娘做了盛家的娘子……”

    意味深長的一句,聽得向小娘子猛打一個寒噤,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兇殘的古典,臉上浮現出一股難以描述的恐懼。

    可惜,這些沈南寶都見不到了,她只看見敝舊的太陽裏、金色的飛塵裏——壁壘森森的皇宮。

    從前她不曾近觀過,遠遠一望,只覺得這皇宮,不過是那片濃藍海里泊着的金綠樓船,現在走近了,細瞧了,才發現它的巍峨。

    因着不是正節日出去,棕檐子繞過角樓直奔拱宸門。

    等到了拱宸門,甫一挑開簾子,便有隨扈端了矮凳上來,伺候着他們下車,另一隨扈則擎着宮門號遞向閽人。

    閽人見狀手一揚,讓人開了門。

    隨着門臼慘烈的呻.吟,嵌着浮樞的城門露出本來的面目——魚鱗似的碧色琉璃,齊齊整整摞在朱牆上,雞油黃的榱桷嵌在其中,精巧謹嚴,一絲不苟,就像畫工紙上的春景圖,紅紅火火,轟轟烈烈,摧枯拉朽地直要燒到天邊去!

    沈南寶這麼一望,只覺得心內震撼,簡直快要喘不上氣了,因而不再覷了,唯是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的把視線凝在腳尖,隨着永福帝姬七拐八拐,一路到了鳳陽閣。

    閣內焚着香,金黃的太陽光照進來,託着迷滂滂的煙,像化開的鎮冰,黏黏地泄下白霧,落在鏡面一樣的墁磚,直要從腳底涼到沈南寶心裏去。

    永福帝姬引她上了座,“你且先喝口水,等我那些個笨手的宮人架好茶牀,二姑娘你再同我展示展示你的分茶。”

    沈南寶見她坐下,這才落了座,“我也就是跟隨我祖父坐茶時,見聞多了這纔會的一星半點,難堪帝姬的眼。”

    帝姬正座上位,黑漆花腿的靠背椅,將她的身子託得挺拔,她身側端放着白釉瓷瓶,瓶內插.着盛放的丹桂,蒼綠的葉片,蘢蘢蔥蔥鬱着一捻捻紅,像一窠青蛇‘噝噝’的吐信兒。

    ‘信兒’動了動,是花後面踅進來了宮人,端着壺,走到沈南寶跟前傾茶。

    隨着汩汩的水流聲,永福帝姬嗐了聲,“你這話可就謙虛過了頭!恁麼多人誇你哩,哪裏是空穴來風的!”

    沈南寶不知她心裏到底打着什麼樣的官司,但現下來看,左右都是要她分茶。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便仔細着規矩,不落錯處的分茶就是。

    想法流水的過,茶牀很快被宮人設置在了堂中,沈南寶穿戴好了襻膊兒,便又開始了置茶搗末。

    一壁廂放置着韋鴻臚,湯提點摞在上面,紅豔的火光嵌在其中,淅淅瀝瀝,輕微的,冰屑似的爆裂着。

    永福帝姬聽見了,滴粉搓酥的臉盤上眼皮耷拉,嘴角上揚。

    “這些個宮人到底沒跟我喫葦坯拉炕蓆,盡給我造些胡話!真真嵌了棗兒進去,聞是好聞,就是衝得我宮裏這龍涎怪膩搭搭的!”

    有宮人聽聞了,伺候着遞上了錦帕。

    永福帝姬接過來放在鼻下掖了掖,還是覺得不爽,趕緊吩咐着宮人把香撤下了,“免得等會兒子衝撞了茶的香氣。”

    沈南寶聽聞擡了頭,“這香甘甜,而茶香清冽,正正兩兩相抵……”

    正話着,湯提點‘咕嚕’的響了起來,沈南寶揭開蓋兒,沖天的白霧熱騰騰、直龍通地撲過來,罩子一樣的,叫人窒息。

    沈南寶恍惚受不住了,所以眯覷了眼,也正正因此,踅過身來時不妨碰倒了陶寶文。

    訇豁豁的一聲,只見得萬千霞光,那陶寶文砸在地上,亮晶晶像灑了一地的水。

    永福帝姬不妨這一出,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剌剌下了座,“這真真是……可傷着沒?”

    沈南寶端着湯提點,臉上明顯的心有餘悸,“沒,幸得好我手穩,沒撂了這玩意,不然真真是不知道怎樣一番慘狀!”

    說着,沈南寶施施放了茶,椒藍點子的袖籠輕悄悄落在案上,翣眼的功夫便擡了起來,直顧瞧着自個兒身上。

    “就是這馬面裙遭了!湯湯灑灑了這麼些,簡直不好看相。”

    永福帝姬眼快,視線梭過那湯提點,便落在了沈南寶的身上,見果然是濺上青錢那麼大的水漬,不由嘖了聲,“確實不好看相……且得換了纔好。”

    轉過頭,連忙指派着宮人領了沈南寶去西次間更衣。

    永福帝姬是聖人的親閨女,衣食住行規格自然崇高,就是單東西兩次間,都要隔一個甬道,沈南寶走過去花了至多半盞茶的光景。

    那宮人引她到了西次間,便屈膝道:“二姑娘進去換罷,奴在外頭候着。”

    沈南寶嘴角提了提道了聲謝,遂領着綠葵和風月進了屋。

    屋裏規格高,兩人高的房梁,偌大的廳,大抵是鮮少有人走動,沈南寶她們邁進來時有一種陰森森的感受。

    風月不禁搓了搓胳膊,還來不及說話,行在前頭的沈南寶倏地脫了半臂,從袖籠裏褪什麼東西出來,塞進半臂裏團成團,猛地往地上一砸。

    雖是一點聲都沒響,卻把風月嚇得跟炸了毛的貓,“姐兒……”

    綠葵眼疾手快,急忙掩住了風月的嘴,壓低了聲道:“隔牆有耳,聽了那麼久的壁角了,還不曉得這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