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五十九章西風照
    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推脫?說心有所屬?說年歲不及?說早與人定親?

    那一瞬間裏,她想了千方百計,卻沒有一條法子可以順理成章的推諉。

    所以——就這樣了?

    接旨?

    念頭甫一出現,蕭逸宸臨走時的那個笑臉就這麼躍出了腦海,蹦進了她的眼裏,那酸澀,簡直讓她想狠狠閉上眸。

    可是到底不能夠,她知道,她再這麼拖捱下去,所有人都要受累,包括他——蕭逸宸。

    沈南寶深納一口氣,把所有的念頭都屏出了腦外,深深伏惟下來。

    叩謝的話就這麼的涌在了嗓子眼,但卻怎麼都擠不出來。

    她只是感受到那扣在磚縫裏的手,那麼的涼,涼透了她的心。

    她的身子也痠痛得厲害,鼻管裏一呼一吸都像是火燒,燒得她每一節身子,每一寸的肌膚都難受。

    她不想應!

    她不能不應!

    沈南寶咬緊了後槽牙,從齒縫裏終是擠出了一句,“叩謝聖恩。”

    至於後頭,怎麼將雙手舉上的頭頂,怎麼接過的那道旨,怎麼同那一笑滿臉褶子的內監兜搭,沈南寶都記不太清了。

    她只能感受到那聖旨握在手裏的冰涼,就像一頭子扎進了漩渦,怎麼撲騰都不成,她掙脫不了,擺脫不掉。

    她快淹死在這兒了!

    風月瞧出她的難受,哀哀地上前,去扶住她顫巍極了的肩頭,“姐兒,其實這樣也好,陳大人對您是真真兒的,您嫁過去總比在這兒寡瞧着主子的好……”

    綠葵聽見,眉頭一皺,直凜凜打斷了她,“想這些,不如想想這其中的蹊蹺,譬如這聖旨來得怎這般的快?按理說怎麼都得等主子回來再放旨不是。”

    沈南寶灰敗的臉上煥發出一點生機。

    是啊。太快了。

    像是爲了避開什麼,又像是爲了趕着什麼般的。

    沈南寶不由回想起陳方彥的那一句話。

    ‘你以後不要怪我就是。’

    怪他?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他卻什麼都不說。

    爲什麼不說?因爲不敢?

    風月只看到沈南寶猛地一震顫,跟琴絃彈指間一般,渾身繃緊了起來,還來不及開口,沈南寶扭過頭就是一句吩咐:“準備馬車,我去一趟陳府。”

    “姐兒去那兒……是要問陳大人什麼麼?”

    綠葵坐在蹎躓的馬車裏,光影錯蕩,嗓音也跟着破碎了起來。

    沈南寶愣起了一雙眼,像風化後的產物,硬的,空心的,然而她那白馥馥的臉上還是抿着一絲笑,“我想問他,這是不是他的手筆。”

    是他故意叫她表露的字跡,好叫永福帝姬爲此情急,一不做二不休地將她拿到宮中。

    而他,自然要打着救她的旗號告知官家。

    既讓官家曉得他的情意,也讓官家悉知聖人那些籠絡朝臣的名堂。

    這樣,官家爲了制衡,不得不從中阻攔,下了這麼一旨婚約。

    綠葵心窒了下,猶豫了半晌,“問了,又能怎麼樣呢?”

    沈南寶怔了一怔,垂下眼,這下,臉上僅存的那絲笑意也無了。

    是啊。問了又能怎麼樣呢。

    金口玉言,聖旨都下了,還能轉圜麼!

    可是,萬一呢。

    萬一,也許,說不定,真的就有什麼轉圜的法子呢?

    陳方彥或許這麼做,是爲了那個所謂的‘還沒到時候’呢?

    馬車很快停在了陳府外,因沒提前遞信兒,閥閱門前的人見到沈南寶下來,都愣上了一愣。

    但好歹官家下的那道旨,各自肚裏也都揣着明鏡,這是未來的夫人,遂各個都好生客氣着,恭請着沈南寶入府。

    這府,是官家因陳方彥旱魃一事而賜的府邸,近來才修葺好,陳方彥搬過來也不過月餘,遂即便瞧着富麗堂皇,卻是少了些生氣兒。

    沈南寶四下裏顧盼着,一壁兒的管事直把臉笑得跟朵菊花,“二姑娘且等會兒子,爺兒昨個兒公務鉅萬,宿在了官廨,小的方方已經指派了人去告爺兒,應當要不了多久,爺兒就回來了。”

    沈南寶道好,管事依然把腰插燭似的僂着,比直了手的請她往裏走,“二姑娘要喝什麼茶?小的聽爺兒說二姑娘愛喝酸的,小的叫人給二姑娘沏一盞武夷酸來?”

    沈南寶這時恍惚回了點精神氣,捨得衝那管事施捨一點笑意了,“都好,我不挑的,我今兒是來找你家爺兒的。”

    管事聽罷,兩肩抖了抖,兩眼也迸出光來,“那便武夷酸罷,八閩新上貢的,官家垂愛咱爺兒,特特賞了一斛,爺兒捨不得喫,說要留着給您哩。”

    最後那句,沈南寶只當他奉承話,笑一笑。

    就這麼個空當,有下人匆匆趕來,附在管事耳邊叨叨了幾句。

    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反正瞧着那管事臉色遽然一變,嘴蠕了蠕,好一頃兒方嘬緊了小聲喝,“你腦子遭積糊黏昏篤了麼!平日裏爺兒怎麼做的不曉得?這點子小事都來問我!”

    下人有些躑躅,卻瞟了眼沈南寶,又把聲低了一點下去,“總是……”

    沈南寶隔了一尺的道兒,因而聽不太真切,只是瞧着管事臉色一陣兒紅又一陣兒紫的,“我平日你怎麼督促你的,你口口聲聲說着好,臨了還是這樣……”

    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扯出來罵,就這麼的,喝退了那下人。

    再轉過臉,望向沈南寶時,依然是那畢恭畢敬的笑臉,不過嘴上還一徑啐着,“腦子不利索,來府上做事許久了,卻仍像個新手,什麼都要來過問小的!”

    沈南寶彼時坐在了圈椅上,太陽光黃黃的曬在她的臉上,像一樽莊重的菩薩,充滿了慈悲的微笑,“你是管事,是他們的主心骨,他們掂量不住的,總想來問一嘴子你。也是把你當長輩來依賴嘛。”

    最後一句話說得熨帖,管事諂媚的笑容裏多了些真摯。

    沈南寶因而道:“你也去瞅瞅罷,再小的事都可能成就天塌的災難,反正我現下也沒什麼事,便坐在這兒閒閒等着你家爺兒回來就是。”

    有這麼一句話,管事自然應諾,提着袍匆匆退下了。

    沈南寶眯細了眼,含住眼底那一抹嚴寒,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從位子上起了身夾腳跟了上去。

    綠葵眼觀鼻鼻觀心,也不問什麼,反正托住了沈南寶肘彎與她齊同並進。

    七拐八拐,拐進一道小院,隱隱聽見‘嗚嗚’風似的悲號,方纔那管事的聲音就這麼洪亮的傳了過來,“把她的嘴給我堵住囉,再這麼恁她鬧騰下去,你我都得進這個甕裏!”

    另道聲音顫巍巍的響了起來,“不,不不是,小的們……不願意,是這……滑膩膩,拽不到哩……”

    “什麼拽不到!我瞧是你們這些個平日裏好喫懶做,養得手耙腳軟這才拽不到!”

    那天風有些大,隔壁的狗在叫,管事和那些人又說了什麼話,沈南寶沒聽得太真,反正等到風式微時,那管事又是慣常的一聲喝。

    “給我,我來!我還就不信了!就塞不住!”

    ‘嗚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沒有風,沈南寶聽得清清楚楚,是有人在哭。

    沈南寶和綠葵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瞧出了驚懼。

    但好在兩人不像那風月,都是沉穩的主兒,要是今兒沈南寶要了風月跟隨,只怕這時候,沈南寶都抽不開功夫瞧裏內的情況,唯是得一徑用兩手把風月的嘴捂嚴實了!

    那管事手腳到底比那些個下人厲害,他們沒整利索的,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全叫他一人整妥當了。

    然後便見得那管事直龍通地將手往巾櫛裏揩,一壁兒揩,一壁兒被那些個下人衆星拱月捧地出來。

    你一句溜鬚拍馬,我一句,就這麼轉過甬道,杳杳走遠了。

    直到聽不見烏喧喧的聲了,沈南寶方從荊叢裏支了身出來。

    綠葵替她拍着裙上零碎的枝葉,嘴上卻抿得緊緊的,彷彿遭線縫了個嚴絲合縫。

    沈南寶見狀,道:“你方纔聽清楚了,裏頭是有人的,對罷。”

    綠葵沉了一口氣,沒應是也沒應不是,只是道:“他們既不要咱們看,咱們便不要去看,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曉得了,還不如不曉得。”

    沈南寶明白她的意思。

    也知道,自綠葵來看,而今這樣的事到底是轉圜不了了,陳方彥註定是她未來的官人,既這麼她撞破了官人的難看,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一輩子該怎麼過活?豈不是鈍刀子割肉一樣煎熬。

    沈南寶沉了口氣,擡頭望了望天。

    此時,太陽稍微斜了一點,官廨距陳府不過隔了幾條衖堂,炷香的功夫陳方彥便要回來了。

    沈南寶心下一定,沒管沒顧地拾階而上,“姑姑,您說得對,有些事情的確是不如不曉得,但而今事情既都已經擺在了眼前,就差揭開那麼一層布了,就這麼的捂着眼轉身走,不是什麼糊塗過活,而是逃避,是自欺欺人。”

    說話間,沈南寶邁到了月洞門。

    將隆冬了,那片院子裏,唯一代表生機的綠植也成了枯藤,摞在粗糙的粉牆邊兒,太陽光曬不到的地兒,有一種暗昏昏的沉默,慘絕的荒涼。

    只是還等不及沈南寶再邁進去,就有人攔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