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章急雨
    殿內有很寂靜的一剎那。

    就是永福帝姬也察覺了,但她不敢胡嘴子,虛虛闔下來點睫,打掃喉嚨似的嗽了一嗓子。

    聖人瞧也不瞧帝姬,只又牽了脣,在那威嚴的臉盤上又架起不相符的笑,好像這笑是畫卷上的圖章,少了它便不上品了。

    “早前兒便聽人說過這郡王府的二姑娘多麼的漂亮,我只當他們誇大,沒想到他們這次不止沒譁衆,反而收斂了。倒叫我剌剌一錯眼,竟閃了神。”

    沈南寶自然客套一句謬讚,但她心底兒比誰都明鏡。

    剛剛,聖人的那個表情,根本不是閃神,那是錯愕,是震驚,是不可置信!

    沈南寶沉了眼,面上卻維持着笑意,循着聖人的話在下首落了座。

    甫一坐下,聖人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既這麼,我倒有理由覺得那些人說二姑娘分茶的手藝應當是說差了去,二姑娘的定定不輸北苑那些個茶人、茶顛哩!”

    沈南寶嘴角抿起來點,很謙卑的意味,“聖人謬讚了,我就是隨便鼓搗着圖一樂呵,比不得那些專事的大拿。”

    聖人和永福帝姬果不愧是流着一脈血的母女,強迫人分茶的話簡直如出一撤。

    左右不過‘空穴來風’那些斷論,卻又有些不同。

    永福帝姬是帶商量的,半推半就地將你架上斷頭臺。

    聖人呢,就像一鐏金鑄的菩薩,有着持重的莊嚴,逼人的富貴,至於那慈悲,卻是浮於表面的,不帶一絲溫度的,當然,也不容一絲反駁。

    “二姑娘便露一手,也不枉我今兒走這麼一趟。”

    永福帝姬聽聞一怔,團白的臉,像手揉了灰進去,顯現出複雜的白。

    沈南寶瞧見了,自然,也瞧見了聖人微笑的眼,就像黑洞洞的兩個坑,埋葬了千萬屍首的坑。

    沈南寶明白,這次自己是再躲不過了,遂沒兜搭,當即應了下來。

    宮人很快擺置好了茶牀、十二先生,並伺候着沈南寶戴上了襻膊兒。

    韋鴻臚裏的銀絲炭很快被宮人點燃了,透出星星的紅火,照亮了沈南寶半邊的臉頰,像擦滿了胭脂,襯得那端凝的表情多了一絲妖媚神氣。

    永福帝姬看着,忍不住壓低了聲道:“嬢嬢,您不是說,邀她來……”

    “閉嘴——”

    輕綿的一聲,從聖人輕勾的嘴裏擠出來。

    自遠處看,聖人還是微笑着的,只是這笑,是月季花缸存蓄的水,上面恬靜柔波,下面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表情。

    “要不是你蠢,給我整這些爛攤子出來,我今兒會走這麼一趟麼!”

    低低的嗓音,蚍蜉一樣挪進帝姬耳裏,卻如針刺一般,刺得帝姬身形猛地一僵,忍不住的,觳觫起來。

    聖人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笑容卻更深了,一雙眼只管睇向前方,“給我坐穩住了!別把我的臉丟盡了。”

    也因而,沈南寶將分好的茶遞交給宮人,擡起頭來時,便看到永福帝姬那兩直瞪瞪的眼,襯着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像瓷鑄的面具,雪白,僵硬。

    聖人還是那滑笏的笑容,一壁兒接過宮人呈上來的茶,一壁兒道:“都說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但這些不過借用外物罷了,蕭二姑娘,你便不同了,你有一雙巧手,瞧瞧這水丹青,行雲漂浮,江影幻變……”

    她說着,端起盞來,輕啜了口。

    也就這麼一口,聖人放了盞,盞磕在桌上,‘咯噔’的一聲響,“可惜——”

    “有些燙了。”

    輕飄飄的一句,剛撂下,永福帝姬就像崩斷了琴絃,一霎箏鳴而起,“蕭二姑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嬢嬢這般不敬!”

    這就是一個坑,不得不跳的坑。

    不管那茶做得多精細,多合適,聖人總會挑出來刺。

    沈南寶早看得透徹了,遂永福帝姬這麼一喝,她登時便伏惟在了地。

    “帝姬息怒!我心內並沒有對聖人半分的不敬。”

    永福帝姬冷哼,“沒有?你堂堂珍寶閣的東家,會得好一手‘咬盞’奇伎淫巧,卻連這點火候都不會掌握?”

    這話,應有,應沒有,都不對。但不應更不對。

    沈南寶額首觸地,那冰冷的地面啊,將她的眼神也沁得無比寒涼,可她的姿態依然很恭敬,沒有一絲值得人挑揀的。

    “帝姬說得極是,只是我頭一次面見聖人,心情難免緊張,便一時不察現了這麼個眼,還衝撞了聖人,真真是我該死!還請聖人責罰,也請聖人息怒!”

    到底是大宅爭鬥裏活下來的人啊,這話說得,既叫人挑不出一絲差錯來,又十分的熨帖。

    嬢嬢要是不寬諒,倒顯得小氣了。

    永福帝姬這麼想着,翼翼覷向了聖人。

    聖人正坐在上首眯細了眼笑,她的鼻樑微微皺着,露出一絲小女兒的嬌態來,但她說出的話絕沒有小女兒拖泥帶水的含糊。

    “所以,蕭二姑娘是說我駭人麼?”

    鬆散的語氣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清晰且決斷,“蕭二姑娘,你好大的膽子吶!”

    “聖人!”

    沈南寶不覺擡起頭,正對上聖人輕挑的嘴角,虛虛的光落在上面,寥寥的幾絲笑紋,像老虎的須。

    只是很快的,聖人擡起了下頦兒,睨向了一壁兒呆得就跟雞崽兒似的宮人,“杵着幹什麼,當我們唱大戲吶?”

    說着,視線一劃,一劃向了沈南寶,“蕭二姑娘忤逆不遜,還不把她扽住了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這話不止沈南寶,就是永福帝姬也驚住了。

    三十板子。

    這真真打在身上,可不得開了花!

    爹爹才下了那麼一道旨,嬢嬢就這樣,不是擎等着爹爹問責麼!

    “嬢嬢……”

    “我方纔跟你說的,都忘了?”

    永福帝姬一窒,訕訕住了嘴。

    住嘴的還有沈南寶,她太明白了,就像從前在沈府時一樣,老太太打定了主意要打她,費多少口舌,要打的仍是要打。

    既如此,不如省點力氣,等下好走出宮去。

    她不響,倒看得聖人一邊眉梢輕揚,“你不求饒?”

    場面功夫還是得有,不然又一頂帽子扣下來,只怕到時候不是什麼屁股開花那容易的事了。

    遂沈南寶恭敬地道:“要是能這麼着消了聖人的氣,受一受罰,又有什麼呢。”

    聖人哂然,“瞧不出來,你還是個油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