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三章孤鳥
    天愈發的冷了。

    太陽惶惶地曬着,天卻泛着帑銀一樣冷冷的白。

    不知從哪裏蹦出來一隻的鳥兒,躥上樹梢,飛到頂高,嚯的一聲慘叫,像在刀口上颳了一刮般,割痛人的耳朵——永福帝姬的耳朵。

    永福帝姬忍不住蹙了眉,一雙眼卻翼翼覷着座上的聖人。

    自沈南寶他們走後,嬢嬢便一徑坐在那兒了,也不作聲,只一味拿手指敲擊在桌上。

    一聲又一聲,在黑壓壓的殿內,清脆的、撥剌的響。

    秦嬤嬤自作主張,叫宮人重又斟了茶上來,此刻送到殿內,永福帝姬見狀,躡着手接了過來,雙手託着,舉到頭頂的呈了上去,“嬢嬢,喝口水罷。”

    她努力讓自己看得平穩,結果嗓音裏仍是帶着點驚惶的味道。

    聖人聽見了,眉心狠狠一顰蹙,側過頭,正正撞見帝姬眼裏閃爍的光,眯細的丹鳳眼裏因而蠢動出從前的回憶來。

    聖人不由撤了口氣,接過盞,輕輕地颳起蓋兒,徐徐往水面上吹氣兒。

    永福帝姬見她啜飲起來,不由得籲一口氣,也終於顫顫地牽起一點笑,“嬢嬢,毋論怎麼說,總歸那蕭逸宸是回來了……”

    迴應她的是滴溜溜擲過來的茶盞。

    盞裏盛着方纔沒喝盡的水,磕在永福帝姬的額角上,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一滴,兩滴,像遲遲的更漏滴在耳畔。

    永福帝姬煞白了臉,身子卻比腦子更快地伏惟了下來,“嬢嬢,我說錯話了!”

    餘光裏,一陣流光溢彩,是嬢嬢站起了身,帶動銀龍紋的袍角颯颯掣動。

    漸漸地,越來越迫近了,近在眼前,迫在眉睫。就是嬢嬢身上那如是我聞的味道,也直衝進鼻尖裏。

    永福帝姬忍不住戰慄,頭愈發的低了,緊緊貼着地面,閉上了眼,耳畔卻傳來聖人冷冷的嗓音。

    “你不是說錯話,你是太多話了!”

    永福帝姬只敢道是。

    恭敬順從的樣子卻看得聖人眉心愈發緊蹙了,“你現在倒給我裝乖巧了,方纔怎麼我叫你閉嘴,你怎得不聽?”

    永福帝姬窒了下,哽咽道:“嬢嬢息怒,我當時就是擔心,我怕事情鬧大了,兜不住捅到爹爹那兒去……”

    聖人冷笑起來,“我都不怕,你倒怕起來了?還是,你怕因我遭了掛落兒,官家便從此不再歡喜你了?恩?”

    永福帝姬駭然的擡起臉,“嬢嬢,我沒有,我絕沒有這個想頭,我就是想不周章,嬢嬢您不叫我拿理由讓那個蕭二姑娘留在宮裏就是了?爲什麼……”

    她沒說完,是聖人陡然甩來的耳刮子打斷了她。

    “你想不周章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要我一一都跟你解釋麼?”

    永福帝姬捧着火辣辣的臉頰,訥訥地看着聖人,看着她拿筍尖似的手指戳着自己。

    她的手指這樣的瘦,襯得這張臉這樣的嶙峋,眉眼這樣的扭曲。

    奇怪,這樣陌生的嬢嬢。

    她從來沒有見過嬢嬢這樣,就算遇見再大的事,就是遭爹爹斥責,禁足,嬢嬢卻都是雍風過泰山般的平靜。

    怎麼今天會這樣呢?

    爲什麼會這樣?

    是從哪裏不尋常的?

    永福帝姬深然想着,那壁秦嬤嬤見狀,忙忙跑上來,“聖人消消氣兒!帝姬她也是關心您,怕您遭官家的叱罵,畢竟那蕭二姑娘到底是官家才下旨,賜給陳都護的夫人,您這麼打了人板子,難免叫官家多想。”

    見聖人不爲所動,秦嬤嬤舌根一咬,又道:“至於那蕭二姑娘,她衝撞了聖人,是該責罰,但多的是機會,也多的是手段責罰,聖人何苦讓她髒了您的手,也污穢了帝姬的鳳陽宮呢?”

    也不知這話哪句對付了聖人的胃口,人慢慢落回了座位,眯縫着眼看下首的永福帝姬。

    經過方纔的陣仗,有幾縷發被打散了下來,洇透了水,就這麼粘在額首上、鬢角上,茶水沒再往下滴了,但仍是掛在她的臉上,亮晶晶的,油一樣的塗滿了她整張臉。

    聖人嘆然,“起來罷,去洗把臉,堂堂帝姬這麼着,不成樣子。”

    有這麼句話,侍候帝姬經年的花嬤嬤趕忙拿着錦帕上來,一壁兒拭,一壁兒扶着她下去更衣。

    秦嬤嬤又揮了揮手,把一干宮女遣了出去。

    等待殿內只剩下兩人時,聖人那挺拔如山一樣身軀方垮了下來,欹傾在扶手上,綿綿喚了聲,“秦嬤嬤。”

    秦嬤嬤塌着腰上前,“聖人,您別喫心。”

    聖人一手扶着額角,陰影罩在她的眉眼上,灰跡的一片,“怎麼叫我不喫心,你瞧瞧她那樣——”

    聖人停了一停,喉頭劇烈滾動起來,像要按捺下什麼。

    但只是一頃兒,她擡起了頭,向無垠的穹隆望去,金色的臉,無情無緒,像個神像。然而,她說出的話卻全然不是那麼的慈悲。

    “官家旨也下了,事情既這麼無法轉圜了,便叫人了結了她,別沒得任她這麼着作了絆腳石。”

    沈南寶隨蕭逸宸下了馬車,便直奔向屋裏。

    屋裏正焚着銀骨炭,噼裏啪啦的爆裂聲,像陰曆年左近時的花炮,是記憶裏那種叫人可親的溫暖。

    甫一進去,暖意直撲面門,躥上鼻尖,直泛癢,沈南寶沒忍得住,打了個噴嚏。

    惹得蕭逸宸轉過身來,沒管沒顧地拿手包住了她的臉膛。

    他的掌心很熱,襯得她的臉膛愈發的涼,也叫他眉心愈發的蹙緊了,“這天見天兒的冷了,你還穿得這麼少,不怕着涼麼?本來身子就不好。”

    他說的是前幾次。

    她總動不動的抱病,一病就是好幾日。

    身後有腳步聲跟來,沈南寶有些侷促,惶惶掰開他的手,“我身子蠻好的,就可能是更季,天氣忽冷忽熱的,我一時不大習慣。”

    也不等蕭逸宸說話,風月走到她身旁,她便忙奔到了前頭圈椅上坐定住。

    “大哥哥坐。”

    很簡短的話,卻明白地提醒了他。

    蕭逸宸意會過來,隨她一併入了座,風月和綠葵就在一側侍立着,他也不設防,自顧自地道:“我雖沒去多久,也沒摸個透徹,但我爹爹當初在江南並沒碰到什麼顧氏,你也不可能是我妹妹,還是別叫我大哥哥了,怪膈應的。”

    話撂下,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沈南寶也在位置上凝成了雕塑,後知後覺的,才擰起眉頭嗔了聲,“我不說了把這事捂着麼!你怎麼就說了呢。”

    蕭逸宸不以爲然,閒閒把袖牽了牽,“反正遲早都要知道,不介於這麼會兒子。更何況,你們三的臭皮匠,私下裏不也要湊一塊頂頂諸葛亮麼!”

    最最主要的是,他拿着這麼一層身份靠近她,她身邊這兩個婢女,那眼神就跟看買物命妓的閒漢一般,生怕他拐了她家姐兒跑似的。

    沈南寶臉慢慢紅了,卻是爲他說的那句‘臭皮匠’,她嘬了嘴,“你少來!我還是有掂輕重的……而且我不要你說,是想這事且得好好商議,萬一走漏了風聲,被人曉得了,該怎麼好。”

    蕭逸宸眼簾擡起來,露出一雙烏沉沉的眸來,“曉得纔好,這樣自有人替我們去查你的身世?”

    沈南寶鮮異地看着他,“這就是你說的法子?”

    蕭逸宸沒響,算是默認。

    沈南寶見狀道:“誰?”腦子卻不由閃過陳方彥的臉。

    她身形怔了怔,那麼明顯的一掣動,蕭逸宸自然瞧見了,揚起的嘴角就這麼捺了下來,直拿眼神示意綠葵他們出去。

    綠葵到底經歷世事這麼些年,驚懼雖驚懼,但一瞬也回過來了神,直抻着呆若木雞的風月往外走,走時還不忘闔了門。

    沈南寶便只聽得砰然一聲撞響,她直挺挺地支起了腰。

    蕭逸宸的身形就這麼躍在了眼前,“你想到了誰。”

    陡然這麼一發問,沈南寶登時結巴了起來,“什,什麼?”

    對她,蕭逸宸擁有足夠的耐心,他問:“方纔,你想到了誰?”

    沈南寶嘴緊緊抿成一條線,沒直接應他的,只是道:“我方纔在鳳陽宮,覺得有些奇怪……”

    蕭逸宸雖這些時日下了江南,但京畿發生了什麼都叫手下的人一一複述了乾淨,肚裏都揣着明鏡也似,遂當下接過她的碴兒,“你說的是聖人罷。”

    沈南寶遲遲點頭,不想他覺察出什麼不對勁,一句話便在肚裏斟酌了又斟酌,末了也沒斟酌出個所以然來。

    蕭逸宸視線從她臉上晃過,“是我沒告訴你清楚,官家派我去江南,便是要斫聖人臂膀的,當然,也趁機撈一撈聖人的短,以供來日討罪用。聖人呢……自然坐不住了,想着拿盛家那個嫡長子與你的親事拉攏我,至於陳方彥的插手,我也想到了。”

    他嗤了聲,“不過,他再怎麼插手,也沒用,主要的還是你,只要你不應他,你也斷然和他扯不上關係,掣動不了聖人。而至於聖人,不管她到底要怎麼動作,至少也得擎等着我回來。我就是沒想到……”

    他停了一停,陡然轉頭來,目光灼灼,惶惶如天光的照亮了沈南寶白下去的臉。

    “你的字能同陳方彥的這麼相像,直接叫聖人,叫官家,叫所有人的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