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六十九章難全
    家,多麼溫情的字樣啊。

    幾乎是翣眼的功夫,沈南寶就看到陳方彥眼底涌現出的那抹寂寞,還有一點點夾纏在寂寞裏的眷戀。

    沈南寶心裏不由發虛起來,她忙裏忙慌地朝陳方彥屈了屈膝,“今日多謝你了。”

    暗裏看光亮處,分外眼明,陳方彥因而很清楚的看見沈南寶眼底的躲藏,他勾了勾脣,笑裏摻了許多的意味,“我就出個面罷了。”

    沈南寶眼神爍了爍,還沒張口,腕兒就被蕭逸宸桎住了。

    瞧見沈南寶睇過來的疑惑,蕭逸宸乾乾的道了句,“祖母在家等你等得焦心。”

    沈南寶道曉得了,朝陳方彥說了句來日再來感謝,便依着蕭逸宸把她牽走了。

    走了一丈遠,回頭看看陳方彥,他仍然站在原地,渾身蘸滿濃濃的夜色,微末的一點光映在他如緞的綢面上,恍惚間,又見到了前世,他伸出手,對她說:“我從前不曉得家的模樣,你來了我才曉得。”

    沈南寶只覺得踏空了一階似的,心頭猛地一悸。

    蕭逸宸彷彿察覺到了,那桎着她皓腕的手緊了緊,“你不要看他。”

    那語氣吃了梅子似的,酸溜溜,沈南寶聽着卻沒從前的心情了。

    等拐了道,陳方彥看不見的時候,沈南寶止了腳蹤,靜默地看着蕭逸宸,“方纔陳方彥那話是什麼意思?”

    恭州不似京畿,夜半都還燈火如龍,目下不過太陽剛落山,先前還攘攘的人羣霎然沒了影兒,剩下個空洞洞的街,任憑着長風過境,哨子一樣尖溜溜刮過沈南寶的耳畔。

    也因而愈發顯示出蕭逸宸的沉默。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蕭逸宸纔開了口:“你是氣我發生恁樣大的事,卻連面也不露罷?其實我也想,只是那江府尹,我先前同他有過照面,我不好與他相見,所以只得讓那姓陳的替我去同你打官司。”

    說罷,那擎着沈南寶的手搖了搖,“你可別置我的氣。”

    沈南寶被他搖得身子晃盪,跟撥浪鼓似的,她有些耐不住了,撒開他的手,“你好好的,別這麼……”

    話裏摻着點氣性,惹得蕭逸宸愈發低了喉嚨,“我只是怕今個兒沒我……你心裏不受用,更對我失望。”

    誠然,他沒來,她是有些失望,但單槍匹馬上陣也不是一次兩次,她沒柔弱,也沒依賴他到事事都得要他出面。

    “你還記得你從前同我說的麼?你說你不會瞞着我……”

    沈南寶撤了口氣,定睛住他,“你有瞞我什麼麼?”

    黑洞洞的夜裏,不知道哪裏來的火光落進了她的眼裏,生動了她的眸,蕭逸宸望着,眸子暗了暗,語氣卻沉了,“沒有。”

    沈南寶只看着他,一陣風來,吹滅了周遭的燭火,四下裏霎然陷入了坍圮一樣黑暗裏,就連沈南寶方纔那炯炯一樣的眸色也暗了下來。

    蕭逸宸雖看不到,卻知道她仍看着他,就像打量一件精緻的器皿,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需得打量仔細了,纔不能叫人得了誆騙的便宜。

    蕭逸宸心悸了下,正要張口,卻聽得沈南寶輕輕的一聲,“沒瞞着我就好。走罷,咱回家罷,祖母在家不曉得怎麼坐立難安呢。”

    伴着這話,一道分量落在了蕭逸宸的手上,是沈南寶搭過來的另一隻手。

    蕭逸宸忙握緊了,石點頭一般的篤篤點着頭,“走,咱回家。”

    回的路上,蕭逸宸嘴沒歇,只講着今個兒昏禮雖被耽擱了,但他已經打點好了,並挑了後日的良辰吉時,請各位來賀。

    蕭逸宸做事一向妥當,更何況話都放出去了,沈南寶也說不得其它,只待在家中靜待着後日的到來。

    至於那天那事的結局,只聽得風月那耳報神說,那端方因拐賣良家婦女,被押進了牢,要麼等緝拿了霍奇歸案,要麼拿錢贖人。

    而劉家一家,王婆和劉惲因滋事挑釁,被勒進牢裏關押,本來那陳芳也是,但念着家裏只有一殘障的劉二郎,還有個啼哭的婗子,便將人放了回去。

    “也不知道會關幾日,最好捱過姐兒你的昏禮,不然他們又來鬧,那可怎麼得了。”

    風月總是這樣,該擔心的時候不擔心,不該擔心的時候瞎擔心。

    不過都是好心,大家便只管笑她,“都鬧出這樣的事了,何況那陳大人還撂明白的身份,他們有幾個膽敢再來鬧?”

    這話說得沒錯,風月懵忡忡點起頭,卻又看向了沈南寶,“不過,姐兒,那日小的聽陳大人說,他是受了官家的令兒,低調出遊……官家到底給他下的什麼令兒,會不會是在尋姐兒您的?”

    沈南寶坐在春光下,那本來勾起的脣一下抿住了。

    細微的舉動,卻一絲不苟的落進了幾人的眼裏。

    風月道果然如她所想,綠葵則操心起後日昏禮的事,趙老太太卻手往膝頭上一拍,道:“還是照我先前說的那方,捲了鋪蓋走人,至於這昏禮,到哪兒辦不是辦的,來的那些也都是些關係淺薄的人家罷了。”

    結果這話被路過的趙老太爺聽見了,吹鬍子瞪眼,“哪裏是淺薄的人家,好些都是我的棋友……”

    話還沒說完呢,就被趙老太太翻了白眼打斷了,“那些棋友比你孫女還重要是麼?都說胳膊都得往袖子裏折,你卻恁是要往外拐?”

    趙老太爺對上沈南寶的眼,剛剛還凜然的神情立馬有些訕訕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老太太不給他檯盤下,“就是抹不開面兒唄,得,咱們就窩在這兒,敲鑼打鼓的等着那些官差來拿寶兒,恁她哭,到時候你只要管你對那什麼烏七八糟的棋友們有個交代就好了。”

    這話把趙老太爺噎的,那火逆行,自臉直通通拐進了腸子裏,登時不曉得說什麼話,只像頑童撒氣般的,一拂袖,“你珍重寶兒,我難道不珍重?我只是不願瞧她這般顛沛罷了。”

    擡眼見趙老太太不以爲然,只道罷罷罷,“跟你說了也不懂。”

    結果這話招來了壁角刨洞的寶兒叫喚,那‘汪汪’的聲兒,衝散了方纔的壅塞,沈南寶把寶寶抱到懷裏,一壁兒撫着它的頭,一壁兒道:“瞧瞧,它也有話要說。”

    趙老太太平日喂着它,同它感情深,瞥了一眼就咕噥一句,“我就不信它還能張口說人話了。”

    語氣卻較方纔軟和了不少。

    沈南寶趁勢把寶寶拎到了趙老太太懷裏,“它確實說了,說它餓了。”

    趙老太太拍了下寶寶圓滾滾的身子,“鎮日就是喫喝拉撒,豬都比你勤快,適才才餵了你一碗飯吶,又餓了。”

    說是這麼說,卻是把寶寶抱住了,站起身往竈房裏走。

    剩下趙老太爺在原地,把嘴撅得老高,簡直能吊個油瓶,“我還沒個狗重要。”

    沈南寶和綠葵風月對視一眼,都抿嘴笑了。

    笑過之後,沈南寶便倒了茶請趙老太爺坐,“祖父您同祖母都相處多久了,您還不知道祖母那刀子嘴下的豆腐心麼!”

    趙老太爺哼了聲,直把茶當水灌。

    也就是這當時,耳邊響起了沈南寶清嘉的嗓音,“祖父,我想問問,你爲什麼覺得我該留在這兒繼續昏禮。”

    兀篤篤的一句話,把趙老太爺嗆了個捯氣,咳得個面紅耳赤。

    沈南寶忙替他撫胸,“祖父您慢點喝……”

    趙老太爺擺着手,好一陣兒才咳勻淨了,卻看也不看沈南寶的道:“你方纔那話……我哪裏是那個意思。”

    沈南寶只笑,“祖父,你和祖母都把我當做寶,你怎麼可能真真覺得那些棋友比我重要。”

    這話把趙老太爺的咳嗽都給噎住了,好半晌才操起一副含糊的喉嚨回道:“他們不重要,但我行商了一輩子,最最看重的便是誠信,你既允諾了旁人卻不兌現,這叫什麼話?”

    這話有理有據,沈南寶因而不再問了,只伺候着趙老太爺喝茶,又同他敘了會兒話,便任他出去找棋友了。

    這時綠葵才上前替沈南寶斟了一杯茶,“姐兒是覺得有什麼不對麼?”

    沈南寶握住盞,瞧着水面映出那一雙濃重的眸色,半晌才搖了搖頭,只管衝她們笑,“後日便是大昏了,這次且不能出差錯。”

    交友嘛,一回生二回熟,這做事也是一樣的,有了先前那次頭陣,第二次大家便駕輕就熟。

    很快便把沈南寶送上了轎。

    沈南寶坐在顛蕩的轎子裏,外頭是迴旋的、蠻性的,嗚哩嗚哩的吹打,還有一聲又一聲敲得震心的鑼鼓。

    沈南寶藉着搖曳時偶爾那轎窗偶爾透出的一點縫,往外看,四下裏都擠滿了人,他們的臉上彷彿被這樣巨大的喜樂震懾住了,露出一種空洞的喜意來。

    不知怎麼的,沈南寶就想起了京畿的桉小娘子,還有那些姐姐們,要是她們在的話,應該不是這樣吧,她應當會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實質的祝福罷。

    但沈南寶也明白,世上沒有兩全的事,她要和蕭逸宸廝守,那就得舍了她們……

    想到這裏,沈南寶沒再往外張望,只把一顆心浸在巨大的喜悅裏,那即將要成蕭逸宸夫人的喜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