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臨煙九華錄 >序
    夜寒霜重望蕭辰,

    獨守西風幾度春。

    勸君且盡一樽月,

    相送陽關多少人。

    ——詞牌《陽關曲》

    夜色如水,星月昏沉,雖已是春深時節,寒意卻未減半分,西風呼嘯着,扯動着懸在城門上的旌旗,城門樓上燈火依稀。

    “呼呼……”薛九齡哈着氣揉搓了兩下發冷的指尖,然後拿起身邊的火鉗撥弄泥爐中燒的只剩半截的木炭。支起這爐子是用來溫酒的,而他只剩下這一壺米酒了,可不能糟蹋了。

    “老爺,李大人來了,”一小廝前來稟報。

    “快請進來,”薛九齡吩咐道,遂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自己等候的人到了。

    少時,只見一人在那小廝的帶領下,匆匆而來。

    “薛兄,”那人走到近前作揖道。此人名作張懷遠,此番來到邊陲是爲了出使番邦。

    “懷公,快快請進,”薛九齡回了一禮,就急忙將他引進屋來,說是屋內,其實是城門上的箭樓,可俯瞰城外景色。換作往常送行應在城外的十里亭,可如今流寇猖獗,薛九齡可不敢冒險。

    “來,懷公,你我先共飲一杯,”薛九齡將兩個酒杯倒滿,將一杯遞給懷遠。

    “薛兄,共飲,”懷遠接過酒杯,遂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薛九齡見了也舉杯將酒飲盡,只是酒一入口,失望也隨之而來。這壺酒是薛九齡用好不容易節省出來的陳米釀造,自釀成之後一直不捨得喝,也就是今日送使臣才肯拿出來,然而味道實在是不盡人意。

    “邊陲之地無有好酒,不能與懷公盡興,實屬遺憾,”薛九齡有些歉意道。

    “邊境軍糧喫緊,能有這種米酒已是不易了,薛兄把守這重鎮也是不容易啊,”懷遠淡淡地說道,臉上並無失望之意。

    “是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迎來安穩日子啊,”薛九齡苦笑,自己守的這個鎮子處在兩國邊境,說是重鎮,但若是真的大軍來犯,這不高的城牆也擋不住幾時,不過是佔了行軍的要道,方便前線補給而已。平常時候鎮中依靠農耕尚能自給自足,自前年開始兩國衝突愈演愈烈,不少農田受毀,然而朝廷卻擡高了賦稅以供軍餉,聽說還要扶持什麼方術道士之流,甚是荒唐。自此糧食愈漸緊張起來,即便是這樣,直到去年鎮裏也還如數交了田稅。

    “唉,近來朝中求和的聲音漸高,朝臣的心氣大不如以前啦,”懷遠嘆氣道。

    望着眼前這位已近耄耋之年的老者,薛九齡心中不由生出了幾分酸楚,關外險惡,年輕力壯者尚無力周全己身,況乎一名白髮蒼蒼之人?

    “懷公此行是要同番邦爭取何事?”薛九齡問道。

    “唉,無非君臣禮節,”懷遠重重地嘆氣道。

    先前兩國交惡接連打了幾年的仗,卻以王師失利告終,最後不得不退軍百里,割讓了十餘個州郡才得以同番邦議和,而那番邦仗勢欺人,要求兩國自此以君臣相稱。

    “懷公可有把握?”薛九齡擔憂地問道。

    “何談把握?大不了以死殉節,”懷遠聲音微顫。

    “懷公萬萬不可有此輕生之念啊,”薛九齡聽罷不由一陣心酸,年前他也送了兩位使臣出關,卻無一人得還,爭的也是這君臣禮節,如今邊境衝突又起,此時再去計較此等禮節,怕是十死無還啊。

    懷遠搖了搖頭轉向箭窗,望着城下的蕭索景象,悵然道:“有此風景相送,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懷公這就要走?”薛九齡知道他心裏苦,這地方哪裏來的好風光?縱使春末,滿眼也盡是蕭瑟之景。

    “事不宜遲,況如今邊境流寇四起,趁夜纔好趕路,”懷遠皺着眉頭。

    鎮守此地的薛九齡怎會不知?兩國交兵,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又在邊陲各鎮抓壯丁充軍,結果諸多青壯者或是躲難或是逃營,紛紛落草爲寇,數月間竟形成了不小的勢力,兩國官兵卻也都坐視不管。換作尋常流寇,即便發展出不小的勢力,也大多在夜裏活動,不敢太過造次,而如今這些賊人卻已是膽敢在光天化日下劫道殺人。薛九齡也知有夜色掩護纔好避過這些匪徒,只是懷公這纔來了一日,就要連夜啓程,也不知他身子骨能不能撐住?

    “來,薛兄,你我再共飲一杯,”懷遠轉來將二人酒杯斟滿。

    “好,懷公,請!”薛九齡知道他若不抵達番邦便寢食難安,於是也不再勸阻。

    一杯酒下肚,盡是苦澀。

    “懷公,路途辛勞,還望保重,”薛九齡遂叫來小廝,爲懷遠備馬。

    “薛兄苦守此鎮,亦要保重,”懷遠轉來語重心長地說道。

    西風愈烈,寂寞的孤城推開因霜寒更顯沉重的城門,門未全開幾道身影就從門縫中魚貫而出,在夜色中策馬疾行。

    望着隱於遠方夜色中的身影,薛九齡呆立了良久,他心裏明白這位大人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老爺可要回房休息?”折回來的小廝問道。

    “你先退下吧,”可薛九齡哪裏有心思睡去?

    看着爐子上溫的米酒還剩了半壺,薛九齡搖了搖頭心道,算了,留着也無用,遂給自己倒滿一杯。一杯飲盡,身子才漸覺溫暖,薛九齡勸自己不要再多想,但眼睛還是控制不住地望向懷公遠去的方向。

    乾冷的西風吹進箭窗,吹亂了望眼。

    “走吧,走吧,”薛九齡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便想回去了,可就在轉身回望的最後一眼,卻看到了些許火光。

    薛九齡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連忙揉了揉眼睛,然而再看去時火光更盛,西風呼嘯,伴着隆隆聲響。

    夜襲!

    “快傳弓箭手!備戰!”薛九齡急忙喊道。

    “遵命!”把守的軍士應道,眨眼的功夫,號角聲響徹寒夜。

    “快上箭樓!”一隊弓箭手應聲而來。

    “究竟是何人來犯?”薛九齡望着城下漸漸靠近的人馬暗自揣測。山匪?不可能,他們沒有這個膽量,不是流寇那就是敵襲了。

    “來人!”薛九齡高聲道。

    “大人有何吩咐?”一名軍士上前道。

    “你速速去領一匹快馬,向節度使傳令求援!”薛九齡下令道。

    “遵命!”那軍事領命迅速下了箭樓。

    薛九齡轉身望向城下,心中盤算着以現有的兵力究竟能不能撐到援軍趕來。

    壞了!懷公剛出城門,不會就遇上這幫敵軍了吧?薛九齡跑出箭樓,站在城門上仔細望向那隊人馬。

    果然是懷公去的方向,薛九齡心中一痛,遂下令道:“弓箭手聽我號令!待來犯者靠近了再放箭!”

    薛九齡死死盯着城下,即便是冷風吹面,也不肯閉上眼睛。然而觀察一陣後,薛九齡不由奇怪,看奔來的這隊人馬是一隊輕騎兵,約有百人,裝束確是番邦的軍隊,但沒有帶着攻城用的工具。

    正疑惑之際,卻見那隊人馬卻在弓矢所及之處停了下來,隊列排開,整齊地立在在城下。

    “大人,”身旁的軍士轉來。

    “叫大家不要輕舉妄動,聽我號令,”薛九齡聲音顫抖地說道。

    這些番邦人究竟爲何而來?薛九齡心裏清楚,以這樣軍隊是不可能攻破自己鎮守的城門的。但見那隊番邦騎兵停了片刻,位於中間的兩列騎兵策馬而出,又向隊列兩側奔去,讓出了一條空道來,隨即一人策馬奔向城門。

    薛九齡還未看清來人,就有人在身後回報。

    “大人!”一名軍士上前。

    “不是讓你去請援軍來嗎?怎麼回來了?”薛九齡見那人是自己派去搬救兵的軍士,不由急道。

    “大人,後城來了百餘禁軍,正在城外等候,”那軍士回報道。

    “王師怎麼會來此處?”薛九齡眉頭一皺,就聽見城下有人高喊。

    “薛兄!薛兄!”

    薛九齡一聽連忙看去,見城下之人正是張懷遠。

    “懷公!你怎麼回來啦?”薛九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兄!番邦同意議和啦!”張懷遠在馬上揮舞着手臂,激動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