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晟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御史言官彈劾無罪,哪怕顧懷是個藩王,他黃晟又哪兒有什麼罪要議?
朝堂上的氣氛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顧懷擡起眼簾看向一個位置。
範泓範御史寬大的官服袖子里正放着一封摺子,他彷彿是感受到了顧懷的眼神,身子猛的一抖。
無聲的壓迫感撲面而來,範泓腦門上漸漸流出豆大的汗珠,手裏的奏疏被他死死捏緊。
該不該踏出這一步?
踏出去還能回頭嗎?
已經有官員開始騷動起來,因爲何公公盧何和顧懷一直沒有開口。
不是要議罪嗎?連黃晟都有些搞明白何公公那句話的用意何在。
顧懷皺起了眉頭,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一直觀察他的範泓下定了決心。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奏疏,臉的兩側因爲太過亢奮起了潮紅,他越過身邊的都察院同僚,在他們驚訝的眼神中猛然開口:“下官有事請議!”
顧懷鬆了一口氣,何公公手中的拂塵也慢慢放下。
範泓的聲音因爲太過激動顯得有些可笑的尖利,甚至趕上了何公公,他踉蹌了兩步撲到大殿中央,在衆多的目光下腳步一軟跪了下去。
沒有人笑話他,因爲衆人都感覺到了有些不對。
二皇子看着眼前的都察院之恥這麼久以來在朝堂上第一次開了口,心裏突然生出了些不安。
何公公和藹的點了點頭:“範御史請講。”
彷彿是得到了何公公的鼓勵,範泓生出些力氣:“下官彈劾御史黃晟收受賄賂,私養妾室,損害我大魏朝廷顏面;又爲朝中官員清理政敵,明碼標價收錢辦事,此獠當誅!”
黃晟猛的回頭看向跪在地上的範泓,諸多官員發出驚呼,連武將隊列那幫大老粗都瞪大了眼睛。
因爲範泓此舉算是開創了成平一朝的先河:彈劾都察院同僚。
別看都察院都像一幫瘋狗,但還是很團結的,大家給陛下打工,靠彈劾罵人喫飯,那不過是工作,大家作爲同僚,去咬別人就行了,同僚之間還是應該相互友愛。
御史就那麼點人,真要互相咬起來那多難看,而且大家遇見事情都是一擁而上,自己內亂起來哪兒還有力氣去整治官員?
所以範泓今天這舉動算是讓成平一朝的官員開了眼界。
關鍵是範泓這彈劾也很有意思,前半句算是生活作風問題,養小妾嘛,大部分官員都做過,家花不如野花香這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當了官,物質生活豐富了,又在長安這麼繁華的地方,哪怕是因爲虛榮心理也多少會在外面逛逛青樓,遇見心動女子,如果家中有悍妻又帶不回家,那就只能找個地方先養起來。
所以這半句話還不是那麼致命,關鍵是後半句。
如果一個靠彈劾喫飯的官員開始收錢辦事,那皇帝該信誰?
如果政敵可以通過讓一羣御史出來咬人就解決,那要監察系統做什麼?
所以哪怕知道這消息可能誇大其詞,大部分官員的眼神都由震驚變成了玩味。
有意思,一向只咬人的都察院御史開始咬起了自己人,那可就相當精彩了。
黃晟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今天不是自己表演的舞臺嗎?範泓這王八蛋犯了什麼失心瘋?
範泓沒搭理他,仍是高高舉起手中的摺子。
一個小黃門看了看徐子允的臉色,連忙下了臺階接過摺子,將摺子從範泓手中取出來的時候,範泓也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氣一般有些癱軟。
小黃門捧着摺子正準備交給次輔徐子允,卻被眼疾手快的盧何一把拿了過去。
下面的官員眼神都直了,盧閣老這是要明目張膽的爭權?
徐子允沒有惱怒,從之前鬧劇開幕,他就只是沉默觀看,一直到何公公出場,他纔有些警惕。
但彈劾程序已經開始,他也沒辦法讓這個流程停下來,如果是謝洵,可能只要一個眼神所有官員都得縮脖子。
他嘆了口氣,收回了手,身影看起來有些蕭瑟。
盧何展開摺子,直接問起了黃晟:“城南萬里巷第三戶,城北遼遠巷第一戶,黃御史可有印象?”
黃晟的臉色一僵,憤怒的氣焰消了些。
這兩戶他能不熟嗎,房契上還有他的名字。
官員們也從這沉默裏品出味來了,敢情黃御史養小妾還被抓了現行?
還不是被原配發妻抓的,是當着朝廷百官的面,被同僚和閣老點出來的。
這丟人可就丟到家了。
黃晟有些難堪,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這件事範泓是怎麼查到的,有心想否認,但面對盧何的眼神又有些不敢開口。
他最後只能頹唐的承認:“是下官私德有虧。”
在大魏,大部分官員都被彈劾過私德或者品行,有些甚至只是釦子沒扣好都要被上個摺子,大部分人早就心生不滿,如今看到都察院御史倒了黴,一個個都有些幸災樂禍。
盧何滿意的點了點頭,居然還安慰了兩句:“黃御史年富力強,正是風流年紀,倒也不算什麼駭人聽聞的過錯。”
黃晟呆呆的看着盧何,質問下官的是您老,說好話的也是您老,您到底想怎樣?
盧何的臉色很快就發生了改變:“收受賄賂一事,彈壓政敵一事,黃御史可有說法?”
這個問題就比之前那個要命多了,黃晟趕緊否認:“下官從未做過此等事,都察院上下同僚都可作證!”
習慣性說完這句,纔想起自己這番遭遇的罪魁禍首也是都察院的,他又添上一句:“必是範泓誣陷於我!”
盧何又點了點頭:“那你府中書房牆裏的二百兩黃金,也是範泓塞進去的?”
聲音很平淡,但說的東西卻如同雷霆一般劈在了黃晟腦門上。
他呆呆的張開嘴,只感覺一顆心在不斷的下沉,他下意識的想看向一個方向,卻只能死死的控制住自己。
盧何沒有停下,繼續翻看着摺子:“黃御史萬里巷的宅子裏也有兩千多兩銀子,遼遠巷的少一些,還不到一千兩,如果本官沒記錯,黃御史月俸二十石,家中也沒有經商,這些錢從何而來?”
黃晟口乾舌燥,想出聲辯解,卻只能在喉嚨處嗬嗬作響。
盧何沒有得到回答,卻一點都沒有心急,只是轉向了某個地方,看向了某個一直沉默的人。
“齊王殿下掌都察院,可曾聽聞此事?”
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