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120章 我有三刀(上)
    死亡,是世間最沉重的兩個字,向來是令無數人從心底感到畏懼的,無數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爲了遠離死亡,爲了苟且活着,做出了違背本心之事。

    可,對於某些人來說,這個世上有太多太多比死亡更沉重的事情。

    王十九曾爲了友情,以二品之姿,一步踏天,連破兩境,消耗了所有的壽命,只爲了一抒心頭的鬱氣。

    李不二曾爲了愛情,不惜自囚己身至牢獄,若非寧不凡告知他真相,只怕他現在仍在刑部大牢待着。

    寧不凡也曾爲了破局,掀開棋盤,做出無數謀劃,將自己陷入必死之地,拼着肩上的箭傷和穿胸的利劍,也要將棋閣五位二品巔峯活活算計至死。

    如今,眼前這位鬢角霜白的佝僂老者,爲了一報司涯的救命之恩,以自斬左臂爲代價,只爲了感受劇烈疼痛,讓腦海保持片刻的清醒,只有這樣,才能儘量拖延時間。

    簫聲忽停,王安琪將狹短洞簫握在手心,心底閃過無數洶涌波濤,面上盡是掩飾不住的不可置信之色,她不禁震驚於這位佝僂老者的狠厲,也很難理解,爲何這人要死死攔住自己,即便是付出性命的代價。

    江湖傳承斷絕,世俗武者止步於二品巔峯,僥倖有些許人破了一品之境,便可稱得上是世間武者之極限,步入一品入脈之境,延壽三百,已脫離凡人範疇,或可稱其爲,修行者。

    修行者,已可不遵循世俗王權限制,即便是數萬人圍剿,也可輕易脫身而去。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爲何要爲一個小小的凡人拼死效力?

    紅裙少女眼神複雜,沉默片刻,輕聲道:“你,可以不用死。”無懼生死之人,可以獲得她的尊重。

    佝僂老者低頭看了眼掉落在地的斷臂,緩緩搖頭,迴應道:“姑娘,也大可以止步於此。”

    他的斷臂處,仍在汩汩冒着血液。

    王安琪心生不忍,解釋道:“我要報仇。”在她心裏,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本就是天理。

    佝僂老者目光凝視在紅裙少女臉上,嘴角含笑:“我要報恩。”在他心裏,救人性命,必要以死報之,此非天理,而是人理。

    報恩與報仇,本就是世間兩個極端,水火從不相容。

    王安琪心裏產生了些許波瀾,她由衷的敬佩這個江湖武者,若非道不同,與之爲友也是不錯。

    “我若用簫,你毫無勝算,不過,我會給你一個與我較量的機會。”談話間,王安琪將捏在手心的狹短洞簫在指間旋轉轉幾圈,然後將握着洞簫的左臂放置身後,負手而立。

    盤膝坐地的佝僂老者,渾濁的目光忽而清澈透亮,他微眯雙眼,以刀抵地緩緩站了起來,身上凝聚着一往無前的氣勢。

    “姑娘,可想好了?”若是王安琪用簫音,自己毫無勝算,但若是她棄簫不用,那便有了一絲勝算。

    紅裙少女輕輕頷首,右手向前攤開,認真道:“聽雨軒入世弟子王安琪,請閣下賜教。”

    佝僂老者沉默半響,喃喃道:

    “小時候,我崇拜江湖上的俠客,最喜刀劍,於是我偷偷從做木匠的父親那學來了些許技藝,爲自己雕刻了一把刀,每日砍竹習練,那是我的第一把刀。後來土匪來了,殺光了全村的人,而我早早去了竹林練刀,因此僥倖未死,從那刻起,我更加勤奮練刀,過了十餘年,自學成才,用雕刻的木刀殺盡了山上一百二十八個土匪,再用土匪頭子渾身骨骼打造了一柄骨刀。那一日,我在血流成河的山上,破境入三品地坤,然後,便棄木刀改用骨刀。那是我的第二把刀。”

    王安琪仔細傾聽,這是對這位佝僂老者的尊重。

    佝僂老者目光柔和,似在懷緬,輕輕一笑,說道:“從那時起,我便拿着骨刀闖蕩江湖,身處江湖十餘載,方破境入二品聞道,後來,又歷經四十餘年風雨,這纔到了聞道境巔峯,我一直以爲那便是世間武者極限,沒有武道進取之心,便覺得江湖實在無趣至極,我厭倦之心,欲退隱江湖,了此殘生。可這數十年來江湖闖蕩,其間我做過不少善事,也做過許多惡事,我殺人,人也殺我,一來一往,便結下了許多仇家,在我退隱之後,有二十餘名二品巔峯高手欲殺我後快,那一戰,我殺盡二十餘名二品高手,身負重傷,將死之時碰到了一個少年,他就是你要尋仇的江家那位少主,他欲救我的性命,可我卻心存死志,那時,他告訴我,二品境並非武者巔峯,其上有一品入脈,更有不惑上境,我這才重新燃起了鬥志。”

    王安琪臉上並無任何不耐,她靜靜的聽着,聽着這位老者的一生,聽着屬於他的江湖風雨。

    佝僂老者輕咳兩聲,繼續道:“江家少主司涯,他給了我一把刀,這把刀內蘊藏魂意,助我習練武道,這才讓我僥倖引氣入體入了一品入脈之境,這是我的第三把刀。”說着,他輕輕擡起右臂,目光在猙獰長刀上緩緩遊走,似是有些不捨。

    “我入了一品之後,刀意大漲,幾近巔峯,可我卻越發迷茫,我的資質雖是不俗,可並無絲毫傳承,此生大概是不能再做突破了,但是,我知道,這並不是刀之一道的真正巔峯,刀啊,殺伐之物,哪裏纔是像我手中這般軟弱之物,我拼命研習刀法,深悟刀意,數年來,卻仍是不得寸進,那時候我就在想,若是,能讓我真正看見刀之一道巔峯何在,即便讓我即刻死去,我也心滿意足,不虛此生啊!”

    王安琪聽聞此話,越發沉默,凝重的朝佝僂老者行了一禮,這人,是一個真正虔誠的求道者,若非眼光所限,此人或許早已入了不惑上境。

    佝僂老者又是搖頭一笑,溫和道:

    “我這一生,別無所愛,唯獨癡迷於刀,遙遙一甲子恍然而過,歷經滄桑,卻不曾觸碰刀道巔峯,實在令人扼腕嘆息,也是我平生之恨。方纔,我於你的簫聲裏憶起我這一生,感慨良多,若有所思,似有所得。直至我奮力揮刀斬去左臂之時,於迷茫恍惚中越過無盡迷霧得以窺見真實,於是,我看到了一些東西,那是一團模糊的光影,我只是看了一眼,便想通了一些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解開的問題,想通了一些,關乎於刀之一道的困惑。”

    “姑娘,你當真要看?”

    紅裙少女捏着狹短洞簫的手心,冒出許多汗水,溼滑黏濘,心底閃過濃濃的忌憚,她忽然睜大了雙眼,愕然發問:“你......不惑了?”

    若非不惑,又怎能忽明世間至理,若非不惑,又怎能輕易觸及道路之終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