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羽兒站起身子，面色極爲駭然，她怎麼也沒想到眼前這人竟如此決然，欲以斬臂而斷劍、欲以單刀而破境，幾乎是生生用染血的手，強行扒開了一品入脈境的大門。
她不可置信的盯着面前獨臂男子，不可抑制的後退了半步，失聲道：“你瘋了！”
衆所周知，強行破境要麼遭遇天譴，身死道消，要麼耗盡壽命、步入僞境......無論如何，面前這人必定要死，若真給他破境入一品，他那把刀......
塵羽兒腦海裏不禁浮現了七年前秦州西荊樓，不染朝她斬下的那霸道無匹的一刀，如今憶起，身子仍是有些顫慄，心底打鼓，不由得萌生退意。
她怕了......這是她入了一品之後，首次，對一個人產生這般畏懼之意。
“你......你已命不久矣，老孃不奉陪了！”塵羽兒低聲怒罵了幾句，打了個響指，一片桃花揮灑，她的身影變的虛幻，模糊，眨眼間便離開了這座庭院。
“真是個瘋子！”
剛離開那座庭院，塵羽兒後怕不已，伸手抹去額前滲出的汗水，後背隱隱發涼。
庭院裏，刀聲轟鳴。
不染以獨臂持刀抵地，擡頭望向天穹，眉間微皺，目光平靜，滿頭黑髮無風自動，漸漸染上一縷蒼白之色，臉上皺紋一條一條緩緩浮現。
忽然，他聽到天地一聲大響，之後，眼前浮現出一道極爲刺目的白色光團，橫天斷地，像極了數日前無名刀聖斬天一刀時，照耀整個世間的鋒寒刀光。
不染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自語道：“路盡了......”皺紋滿面，白髮乾枯，身形佝僂，獨臂持刀，看着極其淒涼寂寥的一位老者。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剛入一品，便已抵達一品巔峯。
他輕咳一聲，顫顫巍巍抽刀橫於胸前，又看了眼跌落地面的那條斷臂，然後將視線放在斷臂手中依然緊握着的那柄銳利長劍上，他的目光從未有過這般不捨。
抽刀向下隨意一劃，地上依然緊握長劍的斷臂，被一道刀光映射，連同那柄長劍，一塊兒化作虛無，只餘下一縷煙塵，緩緩飄散。
他眺望遠方，神色平淡道：“塵羽兒。”
他的音調很輕，嘶啞，蒼老，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可這道聲音，卻傳遍了整個萬京。
整個萬京城的人都聽到了這三個字，包括已然逃出庭院的塵羽兒。
桃花盛開之處，塵羽兒身形猛然滯凝半空，瞪大雙眼，瞳孔收縮，心底駭然不已，這是......一品入脈境巔峯！
自己不過是初入一品，而他，明明只是以二品巔峯強行破境，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塵羽兒深呼口氣，壓抑着心底緊促，此時更是不敢耽擱，心神一動，成千上萬朵桃花同時盛開，目之所及，方圓十里內，皆是一片紅色花海。
這片緋紅渲染、映射出整片蒼穹，連天地都染上了一絲鮮豔。
隨着話語落地，他像尋常江湖俠客那般，舉起了手中猙獰長刀，緩緩向下一揮。
刀身嗡鳴之聲戛然而止，天地間只剩一片寂靜，霎時，一道泛着冰寒明亮徹骨的刀光由下而上，近如咫尺，卻又遠似天涯。
天穹上籠罩的無盡陰雲被這一道掠過的鋒寒刀光，分開兩側，如被劈開的水流般，洶涌滾動、徘徊不休，一縷陽光透過這絲縫隙灑落獨臂不染身上，灑落整座萬京城，灑落地上人間。
他說：“此刀出，不惑上境之下，皆滅！”
塵羽兒急速逃離的身影再次凝滯，她渾身顫抖，死死的盯着這道由下而上，再從天而落的世間最耀眼的白光，帶着一股破寂繆落的意味，鎖住了她的所有生機。
桃花十里之處，動神便到，可這十里之內，皆是一片白光，她如同被一頭沉睡的巨龍凝視着雙目，無盡的威壓讓她牙牀打顫，念頭更是被壓制的極爲滯澀，只一瞬間，她完全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這片白芒便將她徹底吞沒。
“不染！！！”
她目眥欲裂，喉嚨間怒吼出那個人的名字，伴隨着這聲怒吼，在身體被整個撕裂的劇烈刺痛中，她最後的意識如塵煙般緩緩消散。
刀光席捲着無數桃花灑落在整片萬京，塵羽兒所在之處已是一片虛無，就像從未有人停留在那兒一般。
徹徹底底的，魂飛魄散。
劍道輕靈卻又堅韌，刀道剛烈卻又霸道。
若以世俗之眼來看，劍道就像一位仁君，謙和內斂，兵行王道！刀道就像一位明君，兇殘暴虐，兵行霸道！
任你有桃花十里、還是百里、千里、萬里。我只需一刀，便能斬盡你滿山桃花！
刀光熄滅之時，不染將猙獰長刀緩緩放下，刀身抵地，下意識的想伸出左手拿出懷間酒壺飲上一口，卻忽然發覺，左臂已斷。
清風拂過乾枯白髮，臉上皺紋又添了幾道，身子越發佝僂，輕咳兩聲，竟吐出一口凝固血塊。
“罷了，罷了......不飲酒了。”他喃喃道，隨後閉上雙眼，細細探查一番，然後睜開渾濁的雙眼，朝一個方向極目望去，老闆娘，還沒脫險呢。
他快死了，即便他已然抵達了一品入脈境巔峯，即便他的刀之一道也抵達至路盡，即便他稱得上是真正的一品入脈境無敵之人，可他畢竟是強行破境，他啊，快老死了......
可他並不想這麼快死去，因爲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沒做。
於是，這位佝僂可憐的老者，拖着他那即將腐朽的身體，手提着那柄揹負了一輩子的猙獰長刀，帶着他數十年的紛雜江湖，朝他之前凝望的方向緩緩走去。
身影忽閃，似慢實快，所過之處，刀身劃破地面，留下了一道細狹綿長的軌跡。
江湖路長，江湖路短，江湖水深，江湖啊，水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