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晨眼珠一轉,正要伸手去接,卻不想風語纖手往後一擺,有些忸怩。
“成,進來吧。”蕭晨心底膩味,微微搖頭,讓開身位。
瞧着人家姑娘這模樣,怕是不見到寧鈺不會罷休,索性給她這個機會。
蕭晨輕嘆口氣,斜倚門檻,伸手捏了捏側臉,心道,老子這副皮囊生的也是不錯,咋的人家姑娘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估摸着,是這鋥亮光頭讓人誤以爲咱是出家人?
風語心底雀躍,臉上是止不住的欣喜,三步做兩步,蹦蹦跳跳便進了內屋,徑直走向牀榻,卻是越走越慢。
停下時,恰好迎着王安琪略帶審視的目光。
“你......你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天機榜首?”風語移開目光,緊緊凝望着半躺在牀榻之上的白髮少年,瞧着他身上那一道道猙獰疤痕,不由得生出了些懼怕。
“鼎鼎有名?將死的殘廢罷了。”寧不凡語氣平淡,偏轉目光看向風語手裏捏着的兩個小瓷瓶,“這是?”
“哦哦,”風語回過神來,連忙將這兩個小瓷瓶舉起,輕輕搖晃兩下,解釋道:
“我名風語,是師父起的名。這是師父早些年研製的藥丸,也以風語爲名,有回陽救逆之能,似寧公子這般心力交瘁之人,早晚各服一顆,能緩氣清神,有助靜養。”
這藥丸,倒是有些意思,以人名相稱。
也可窺見,這位劉神醫對這位女徒弟的溺愛。
寧不凡頷首輕笑,“多謝風語姑娘,勞煩轉告劉神醫,此恩甚重,寧鈺必報。若有所想,無有不從。”
說完了話,就這麼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會兒。
寧不凡見風語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禁心生疑惑,問道:“風語姑娘,還有何事?”
“哼哼,”斜倚門檻的蕭晨飽含深意的看了王安琪一眼,嘿嘿笑道:“她的事兒啊,那可太多了。”
“沒事沒事,”風語連忙將小藥罐放在案臺,作勢欲走,忽而轉身,狐疑道:“你真是天機榜首?不是假冒的?”
寧不凡神色一怔,頗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麼,這世上有許多的天機榜首嗎?”
“不是不是,”風語小聲解釋道:
“我們醫館平日裏也有不少受了外傷的遊俠來訪,我聽得不少消息,都說那天機榜首是十步一殺的狠辣之輩,雙手沾滿血腥。十步一殺啊......那得殺多少人啊。我見你謙和溫潤,也......也沒有像江湖上那般可怕,這才心儀......啊呸,生疑生疑。”
嘿,江湖上的那些個傳言,還真是玄乎,十步一殺,就得走十步殺一人不成?
合着咱剛學會走路,就得爬一會兒,然後砍死一個人?
說句實在話,寧不凡這輩子殺過的人,還沒殺過的雞多。
李嬸家養着的那些個大公雞,可個個都是味醇鮮美,稱得上是世間美味,那咬一口啊,汁液濺入,脣齒留......走題了。
“姑娘慧眼,我確實不是天機榜首寧鈺,”寧不凡微微頷首,心底也升起了逗弄一番這個小姑娘的心思,肅穆道:“其實我名陳晨,陳子期。”
“哈哈!”風語捂嘴輕笑,“陳子期,那可是個惡賊,誰人不知。我前些日子裏呀,還親眼目睹了一些俠女以巫蠱之術,製作了個木偶,每日都要拿銀針紮上十餘次,那木偶身上刻着的,可就是陳子期的名字!”
寧不凡暗自嚥了口唾沫,沉默,再沉默,試探問道:“這是否有些過於狠厲?”
風語噘嘴想了會兒,搖頭道:“本來我也覺着有些狠厲,但聽多了陳子期的名聲,就覺着,此人活該!”說着,竟咬牙切齒,義憤填膺起來,“聽說三日前城西有家富戶遭竊,就是他陳子期乾的。還有,還有昨兒個夜裏,橋頭有位姑娘讓人拉林子裏糟蹋了,也是陳子期乾的!”
“......”
寧不凡心底一涼,硬着頭皮辯解道:“陳子期爲人雖有那麼一點點可惡,但也不至於做那些盜竊、採花之事,我覺着,應是誤會!”
“誤會?”風語如撥浪鼓般搖頭,咬牙道:
“寧公子有所不知啊,那飛賊去往城西富戶家中盜竊後,還在人家案子上留下了‘陳子期到此一遊’的字眼,不是他還能是誰,太囂張了!還有,人家清白姑娘被捂着嘴拉林子裏,採花賊一邊擺臀,一邊淫笑道,‘世間美色皆逃不過我陳子期之手’,這可是人家姑娘去往官府報案時,親口所言,這還能有假?”
萬人敬仰寧不凡,窮兇極惡陳子期。
“唉——”寧不凡長長嘆了口氣,心中忽而明悟,大概都是那些惡人做了壞事之後,瞧着陳子期的名頭太響,這才全往陳子期的身上推脫。
子期啊,你好生瞧瞧,這可都是兄弟我給你打下的江山。
“看來這名字,以後可真不敢再用了。”寧不凡微嘆口氣,心底只覺頗爲可惜。
說不定哪一日,剛說出了這個名號,便要被人砍上兩刀。
身旁王安琪忽而噗嗤一笑,俯身塌上,前仰後合。
“成了,說說吧,何事找我?”寧不凡先是低眉看了眼笑的眼淚直流的王姑娘,再將目光放在風語身上。
風語狐疑瞧着兩人,看了一會兒,捏着裙襬,猶豫半晌,壯着膽子小聲問道:“寧公子,你......能給我講講江湖嗎?”
“江湖?”寧不凡目光忽而平靜下來,笑問,“會飲酒否?”
風語微微搖頭,老實回道:“師父不讓飲,但我還是偷偷抿過兩下,太辣了。”
寧不凡微微沉吟,眉頭舒展,輕聲道:“江湖啊,不可言,盡在酒中。”
“倘若哪一日,你心頭悲慟,就去飲半壺酒,以醉眼看去,剩下的那半壺酒裏,裝着的,約莫就是江湖了。”
風語眨了眨眼,兩手比劃出了一壺酒的模樣,輕輕下按,好奇問道:“江湖水這麼淺?”
寧不凡抿嘴搖頭,思慮少許,又回道:“夠深了。”
在這個世上,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裝着一座江湖,他們憧憬、嚮往、邁入、走出,當然,更多的人,是一進去,就走不出了。
畢竟死去的人,永遠也是回不來的。
唯一能留下的,也只是遺憾罷了。
寧不凡輕輕頷首,又添上一句,“真的很深。”
“有多深?”風語目中帶着憧憬的光芒,不自覺向前邁了一步。
寧不凡費力擡起了唯一能動彈的手臂,顫抖着在半空輕輕虛抓,再無力頹下,“比你再也想不起的回憶,還要深。”
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活着,比活着還要痛苦的,是有回憶。
——放手,抓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