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406章 懸壺求醫(中)
    風語破涕爲笑,狠狠揪了把師父的白鬚,攤於掌心,輕輕一吹,“哼,不跟你計較了!”

    劉神醫也不在意,低眉尋思了一會兒,斟酌半晌言辭,輕聲道:“爲師且問你,昨兒個夜裏,你這小猴子,往哪兒去了?”

    昨兒個夜裏?

    風語忽而一愣,目光微微上瞟,捏着裙襬支支吾吾道:“沒,沒去哪兒,就在臥房裏趴着呢。”

    “哼,”劉神醫伸手從懷裏摸索一番,捏出兩個小瓷瓶,在風語驚詫的目光下,輕輕擺在案子上,略微拔高音調,“真沒去哪兒?”

    這兩個小瓷瓶擺出來,可謂是鐵證如山。

    風語愁眉苦臉道:“這,這可是我送予寧公子的,師父您怎的又拿回來了?”

    “送?你可真大方!”劉神醫好不容易按下的怒火,忽而涌出,狠狠拍在案子上,一聲巨響,“你不要命了!這可是你的救命藥,怎能送人!”

    這一聲怒斥,讓潛藏於暗處的王安琪心頭暗驚,蛾眉微皺。

    風語垂首捏着裙襬,良久沉默無言。

    劉神醫喉間聳動,難掩心中波動,緩緩呼出口氣,柔聲道:“語兒聽話,七日一顆,按時服藥。兩年內,爲師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設法將你醫好。”

    ——這是一個很簡單也很俗套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獨特之處。

    十七年前,劉神醫周遊列國時,在北滄國一處名爲‘油坊’的小村子落腳,豎着一面棋子,懸壺濟世,來者不拒且不索金銀。

    起初並沒有多少人願意相信這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老頭子,是什麼醫者。

    不過,隨着寥寥幾人抱恙到來——風寒、傷寒、凍瘡,這些尋常小災於劉神醫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輕易便可解決。

    於是,在那個村子待了僅僅不足半月,他的名聲便傳遍了周邊鄉鎮,每日來此尋醫問藥者,絡繹不絕。

    劉神醫心懷善念,是真正的慈悲心腸,無論是小災或是惡疾,他當真信奉諾言,從未向這些窮苦的百姓們索取過絲毫報酬。

    當然——有些懂得感恩的人,也略盡綿薄之力,送了不少的綠菜、糧食。

    就這樣,平穩的又過去十餘天,劉神醫迎來了一位衣衫破爛懷抱嬰兒的瘦弱婦人。

    在瘦弱婦人飽含希冀的眸光裏,劉神醫爲女嬰把脈——這是一種從未見過奇症。

    女嬰不過幾個月大,嬌弱身軀裏的器官,卻彷彿八十歲佝僂老者般衰竭。

    “活不過一年。”劉神醫終於束手無策,他重重嘆了口氣,朝婦人躬身致歉。

    然後,他親眼看着婦人眸子裏那抹希冀,漸漸黯淡,幾不可見,那是一種真正的絕望。

    “劉先生,劉先生,你可是神醫啊!”婦人帶着哭腔,跪在地上不斷磕頭,血液四濺,不停呢喃,“你可是神醫啊!”

    神醫,也束手無策。

    劉神醫心生不忍,忙攙着婦人,重重點頭,“我......試試。”

    他看着婦人含淚的雙眸,復又迸發出一抹被稱爲‘希望’的微弱光芒。

    其實,絕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給了你微弱希望後,再狠狠踩滅。

    自那以後,劉神醫每日扎堆於醫書、山林、荒野,廢寢忘食整整一個月,拼盡全力研製出數十種藥劑,但毫無例外,盡皆失敗。

    終於,他黔驢技窮——女嬰所患,是爲絕症。

    在以往啊,向來以聖手自居的劉神醫,向來是瞧不起這個世上的所有被稱爲絕症的病狀。他覺着,這個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絕症,只有無能的庸醫。

    庸醫誤人啊,可如今,他竟也成了一名無能的庸醫,這是多麼譏諷的一件事情。

    當劉神醫回到村子時,看到那名抱着女嬰的婦人時,他一句話也沒說,一句話也不敢說。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這件事情,只能沉默,再沉默,繼續沉默,然後以嘶啞的嗓音,輕輕說了一句,“抱歉。”

    他本以爲婦人會失望,會哭泣,會痛不欲生,可是這位婦人沒有。

    婦人一句話也沒說,抱着嬰兒走了,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劉神醫默默看着婦人離去的方向,自晌午看到斜陽落下,再到夜幕降臨,自責、惶恐、不甘心,始終縈繞在他的心底。

    若是當時,再拼命努力一把,是不是,就有希望?

    若是當時,再多堅持一兩日,是不是,就能成功?

    劉神醫一夜沒睡,怔怔的凝望着屋檐,想了整整一宿,他做出了一個決定——要尋到那名婦人,再嘗試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棄。

    唯有如此,才能被稱自己爲——我是一名醫者。

    又一日清晨,初破曉。

    霧很濃,風很大,呼嘯聲陣陣。

    劉神醫早早便披了件皮裘,走出門去,剛一越過門檻,便瞧見那名婦人站在木柵欄旁的一顆柳樹下。

    他見到那名赤腳薄衫的婦人站在寒風裏,頓覺詫異,剛想招呼婦人進屋時,卻發現那名婦人朝他躬身說了兩個字。

    劉神醫微微一愣,正要發問時。

    那名婦人卻將身上衣裳褪下,包裹在女嬰身上,低眉深深看了一眼,將女嬰放置在柔軟草皮,然後——起身,撞樹,鮮血四溢。

    劉神醫雙腿一軟,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這副場面。他呆愣了許久,終於兩手兩腳並用,爬了過去。

    女嬰的啼哭聲,寒風的呼嘯聲,鮮血的緩緩流淌聲,不絕於耳。

    劉神醫耳畔盡是無盡嗡鳴,他伸出顫抖的手,抱起了那名女嬰,低眉看向她的側臉。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一個母親,爲了孩子的性命,究竟可以做得多麼決絕。

    婦人以爲劉神醫放棄了這個孩子。

    她便用這種最決絕的方式,爲孩子留下最後一分微弱的希望。

    ——你可是神醫啊!

    “對,沒錯。我是神醫。”劉神醫先是自嘲笑笑,後而低聲嗚咽,淚如泉涌,哽咽道:“我是神醫啊!”

    “我!是神醫!”

    風真的很大。

    藉着凜冽風聲,他於恍惚朦朧中終於聽清了婦人最後朝他說的那兩個字。

    “抱歉。”

    劉神醫終於忍不住心底的自責悲痛和長久的煎熬,他緊緊抱着這名女嬰,嚎啕大哭起來。

    天高、雲密、風緊、秋涼。

    席捲呼嘯,蕭瑟滄桑。

    劉神醫捏了捏女嬰的粉嫩臉頰,笑中帶淚,“你以後啊,就叫風語,做我的徒兒,做我的女兒。”

    女嬰嬌憨睡去。

    醒來後啊,她便永遠的失去了母親。

    失去了一位,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最愛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