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 第439章 春風多急雨
    若是三個月前的寧不凡,定會欣然應允,再讚歎一句,王姑娘果然高雅。

    但,如今的寧不凡心底藏了太多沉重的事情,可真沒有這些個旖旎心思。

    他伸手使勁敲了一下王安琪的小腦袋,笑道:“男女有別,似這般胡話,日後不要再提,去吧,也讓我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東荒之行的諸多脈絡。”

    “嗯。”王安琪輕輕頷首,提着短簫便朝後院走去。

    寧不凡遙望着王安琪的背影漸漸遠去,長長呼出口氣。

    他右手倒提清池劍舉至身前,凝視着劍身雕刻出的‘陳子期’三個字,看了好一會兒,忽而笑着自語,“子期啊,你還記着......當初咱倆偷偷溜進張伯的酒窖,喝了一罈子酒後,說的那些醉話嗎?”

    恍惚間,耳畔傳來陳子期大着舌頭,高聲說出的放蕩言辭——少年要風流,要志得意滿,要胸懷激盪。要騎最桀驁的烈馬,要飲最辣喉的烈酒,要闖最熱血輕狂的江湖,要愛最溫婉嬌柔的姑娘。肩挑日月,腳踩山巒,做這天地間一等一的劍仙。

    “我記得,”寧不凡緩緩摩挲清池劍,自嘲道:“可惜啊,我卻做不到了。”

    人雖年少,心卻滄桑。

    本以爲出了村子,便會徜徉大自在。可惜......不是。

    寧不凡緩緩平復心境,放下清池木劍,旋又以左手拿起碎星劍,放置雙腿,低眉看去,看了許久,想起了與葉辰在驛館的月下對飲。

    他仍是自語:“我於明月清風裏,見有人大口飲酒。擡手間,便是酒淺人酣。可孤獨啊,卻溢出酒罈。酒不能醉人,人只能自醉......碎星,你已陪着葉辰走遍了一整座江湖,見遍了天底下最動人的風景,可願伴寧鈺再走上一遍?”

    碎星劍輕輕顫動,劍身迸發淡淡猩紅光芒,劍鳴聲低昂而又蕭瑟,似在緬懷往事,再與舊人共鳴。

    寧不凡緊握碎星劍,感受到劍身傳至劍柄的溫潤魂意順流而上,安撫道:“不要着急,很快......我會帶你殺穿一整座江湖,再讓你飲盡最滾燙的鮮血。”

    碎星劍漸漸恢復平靜,劍身也隨之黯淡。

    最後,寧不凡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化作淡淡光芒席捲起罡風,正是問心劍意。

    狂風旋又化作雷霆,直刺蒼穹而去。

    ‘咔嚓!’

    炸雷聲驚起,半空無雲,卻有紛雜細雨點點映入人間,如春風忽來,如驚鴻劃過。

    “王大爺,你交給我的問心劍意,我傳出去了,那是一個孩子,”寧不凡擡眉靜靜看着細雨落入人間,喃喃道:“他名爲趙政,同我一樣,是個苦命人。不過,他性子比我堅韌,很適合修劍。想來,即便是我入了東荒後,死在那裏......多年以後,問心劍意依然可以再次徜徉人間。”

    葉昊以一十七年蟬的劍意爲寧不凡洗經伐髓時,曾說過,若是覺着自己快要死了,便將這道柳先生留下的劍意,傳出去吧。

    寧不凡想了許多天,才終於將問心劍意交給了葉麟,讓他轉交給趙政。

    當時王安琪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連寧不凡都沒有把握保證自己能否在東荒之行活下來。

    即便滅了棋閣,活得下來,也只剩下區區三年的性命。

    若是三年之內,沒有破境入一品,便要真的死了。

    人可以死,劍意卻不能死。

    唯有將身後事做的妥當後,寧不凡才能真正放心走下去。

    “下雨了?”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

    寧不凡轉身看去。

    只見一身薄翼紅裙的王安琪站在遠處,正朝這邊走來,她手持短簫,疑惑的凝望半空。

    寧不凡心念微動,劍意頓化清風散去。

    細雨忽停。

    王安琪眨了眨眼,更爲疑惑,“雨停了?”

    寧不凡收回目光,輕輕說了句,“春風多急雨,風靜雨亦停。”

    ......

    夜深人靜。

    洛安城,詔獄。

    狹短潮溼的牢房內,行刺寧鈺的沈飛被鐵鏈捆在木架之上,動彈不得。

    虎賁騎統將洛河揹負雙手,眯着眼盯着沈飛,久久沉默。

    整個牢房,僅此兩人。

    洛河嗓音低沉,開口道:“沈飛,十三年前,你入雪龍營鷹隼騎,參戰十餘次,毒箭刺身,險些身死。七年前退役,後又調至輜重營,升任佰長,掌管三路騎兵糧草調動。又三年,因舊傷,自願調去伙房,隨軍徵調。徵西大將軍孟河朗見你舊傷頗重,於心不忍,這纔將你調至洛安城,掌管校尉、參將喫食。”

    校尉、參將,那可都是整個雪龍營裏,手握兵權的將軍,也是整個雪龍營的中堅力量。

    掌管了這些人的喫食,如同掌管了他們的性命。

    洛河等諸多將軍也是在這個時候,才與沈飛熟絡。

    沈飛平日裏,是個人畜無害,面帶憨厚笑意的老好人,上至大將軍孟河朗,下至尋常小兵,皆對此人觀感極佳。

    如洛河、龍空等人,儼然已經將沈飛當成了自家人。

    卻沒想到啊,這個自家人,卻握起刀子,欲行不軌。

    洛河狠狠一拳砸在案子上,怒視沈飛,嘶聲道:沈飛!你與我雪龍營,與諸多將士,足足十三年的交情啊......我雪龍營這十三年來,待你不薄吧?你緣何如此!又讓我該如何待你!”

    就在沈飛圖窮見匕的前一刻,洛河還滿懷欣喜的跟寧鈺介紹自己這個老夥計。

    沈飛低眉不語,微微搖頭,疲憊道:“哪有那麼多緣由,各爲其主罷了,洛河將軍從我的口裏問不出什麼的。”

    他滿嘴牙齒盡落,面上血痂滿布,說話聲音含糊不清。

    洛河雙眸血紅,高聲道:“各爲其主?說的好哇,來人!”

    沈飛閉目,搖頭道:“刑具於在下無用,洛河將軍還是莫要耗費精力。”

    於這般死士而言,即便是拿塊兒小刀,一片一片割下他的肉,只怕他也不會輕易鬆口。

    洛河冷冷一笑,“若是旁人,我便大刑之後再言其他,但你沈飛畢竟在我雪龍營十餘年,爲我雪龍營奮戰十餘場,人雖老,血性猶存,似你我這等人,刑具何用?我怎會對你用刑?”

    沈飛眉頭微皺,眼角餘光看見牢房外走進來了一名端着錦盒的將士。

    這錦盒頗大,蓋子上還蒙着一層赤紅薄紗。

    步入牢房的紅甲將士行至二人身前數步,微微躬身靜待。

    洛河輕輕揮手,神色暴虐。

    紅甲將士挺胸擡頭,迎着沈飛的目光,緩緩掀開這層赤紅薄紗,錦盒裏的事物便映入眼簾。

    沈飛神色微僵,嘴脣輕顫,“小三兒?”

    錦盒內,赫然是一位稚子頭顱,此時仍瞪大雙眸,面帶驚恐,似遭了雷霆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