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796章 後繼有人
    天機閣的老祖宗名爲王龜,王十九雖然被逐出師門,但仍算是天機閣十九代入世弟子。

    按理說,不止王十九是王八蛋,天機閣這一窩子,都是王八蛋。

    寧不凡說王十九是王八蛋,那是實話實說。

    他對天機閣可沒甚好感,細數入世之後的種種遭遇,大多都是因天機榜而起,出村之日,一窮二白,腦門上定了個‘天機榜首’這四個字,瞬息便成了衆矢之的,若非憑藉模樣長的還算俊俏,得到了縉雲公主的看重,他早就淪落街頭要飯去了。

    什麼天機榜首,屁用沒有,走人間一趟,淨遭算計了。

    不過.......也得益於此,他才能在短短兩年之內,靠着榜首的名號,坑蒙拐騙、拉扯出來個輪迴勢力。

    隨着點點碎片般的回憶漸漸拼湊,寧不凡的面色漸漸舒緩。

    他伸手撥開王十九的腳,然後緩慢坐起身,輕輕抖了抖白袍上染上的泥土,擡眉凝視着王十九的眸子,緩聲道:“狗日的王十九,你給我等着,早晚有一日,老子抄起清池劍給你剁成十九段兒。”

    聽了這話,王十九竟笑了起來。

    他搖了搖頭,伸手將寧不凡扶起,“這纔是我認識的寧鈺、寧不凡。”

    其名不凡,其人謫仙。

    寧不凡沉默了會兒,說道:

    “我不入流之時,從來沒將天下人放在眼裏。在萬京城破境入三品後,自那時起,我便開始收斂桀驁,慎重對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兒。”

    “在劍域破境入二品後,我逐漸發現自己的目光很狹窄,於是我對未知有了敬畏之心,也開始審視自身,以己之長對敵之短,即便那個時候我快要死了,壽命無多,但我也覺着沒有任何事情能將我擊敗。”

    “可如今,我入了一品,當我真正強大了後,才發覺原來自己不過是渺小的滄海一粟,何其可笑?我縱然有劍斷山河的實力,可在真正的大勢之中,也只是個被打斷尾巴的土狗罷了,只能......搖尾乞憐。”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的話語很混亂,沒有邏輯。

    或許,他只是想將心中的懼怕與壓抑找個人傾訴一下。

    王十九輕輕嘆了口氣,摸向寧不凡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

    “別想這麼多,一切有我。你是我的生死兄弟,在我跪下之前,沒有任何人敢讓你跪下。即便這個世上的所有人都想要你的性命,即便你最後走到整個人間的對立面......在你最孤獨絕望的時候,往後看一眼,我就在那兒。”

    當然,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如果那時,我還活着的話。

    王十九與寧不凡很像,他們都習慣將最沉重的事情壓在心底。

    當,他們開始將心中最沉重的事情往外說出去的時候,也就快到了心神崩潰的時候。

    寧鈺的混亂言語,或許沒有人能聽懂。

    所幸,王十九能夠聽懂,並且理解。

    寧不凡很惶恐,也很畏懼,更多的則是迷茫。

    當自身的存在與否都是問題的時候,誰的心中沒有懼怕與惶恐?

    不過沒事兒,你要時刻記着......你不是一個人,你的身後有我,而且寸步不離。

    很多事情,都是命中註定。

    當吊兒郎當的寧不凡在萬京城初次遇到時日無多王十九時,王十九從寧不凡的身上,看到了一個孤獨的靈魂。

    王十九看到了屬於寧不凡未來的一角,於是心境邁入‘知天命’,僥倖活了下來。

    看破因果之人,最重因果。

    那日的活命之恩,是因。

    今日的捨命相救,是果。

    妙不可言。

    ......

    當,王十九將燕國之事娓娓道來之後,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寧不凡始終握着兩枚銅板兒,低眉靜聽,始終沒有插話。

    他通過王十九並不精彩的描述,看到陳子期精彩的江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這廝,比我厲害。”

    王十九打了個哈氣,瞥眼道:“據他說,你在柳村裏一直覺着他是傻子。”

    寧不凡搖了搖頭,“其實在村子裏時,我大多時候是‘雪落’,只有很少的時候是‘寧鈺’,我的記憶過於駁雜,時斷時續,這纔會被這廝給騙了。”

    “在我從聽雨軒醒來後,便有了雪落的記憶,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也都想明白了。於是,我自然知道這廝是在戲弄我。”

    王十九點了點頭,“其實......我始終想不明白,失魂症究竟是什麼?”

    寧不凡以兩指將銅板捻起,正對着天上日光,輕聲道:“我小時候,總是一覺醒來,發覺過了許多日,短則十餘日,長則......我記着八歲的時候睡了一覺,醒來過已然過了三年,已然十一歲了。”

    “那時,我還以爲是犯了失魂症的緣故,遺忘了許多記憶,直至我入世後,將一條條線索拼湊起來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失去的記憶,不是遺忘,而是被藏在了腦海中某個隱蔽的地方。犯病之後,我纔是寧鈺,痊癒之後,我便是雪落。”

    “從斷魂淵下醒來那刻,我以爲自己是雪落,甚至以爲寧鈺已死,直到看到這兩枚銅板,我才明白,原來......我以寧鈺之名在這人間也曾留下許多足跡,我曾許下的承諾,都是一條又一條證明我存在過的絲線。只要這些線不斷,我便一直是寧鈺。”

    “這便是錨點了。”王十九笑道:

    “越是境界高深的武者,越要留下錨點,從地上走上天上的路上,絕不可遺忘了自己是以人的身份。否則,隨着時間流逝,便會被世間遺忘,繼而迷失。承諾的錨點,隨着時間流逝,會漸漸微弱,但血脈之力卻......”

    說着說着,王十九竟有些心虛,趕忙咳了一聲。

    寧不凡略微頷首,緩聲道:“人間的武道之路,全然走錯了,天上的仙人,全都在跨入天門那一刻,喪失了人性,成了一尊虛假的石頭。我當年斬斷......”

    他的後話戛然而止。

    他不是紅塵仙,而是寧鈺。

    但在不知不覺間,他的行事與話語竟與夢中的人漸漸重疊。

    這是一件足夠令人畏懼的事情。

    兩人很有默契的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直至.....晌午過後。

    湖畔碧波盪漾,潮水起伏不定,風起漣漪生。

    王十九猶豫了會兒,硬着頭皮說道:“我給你帶了個熟人,你要不......見上一面?”

    寧不凡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番王十九做賊心虛的模樣,好奇問道:“我倒真想瞧上一眼,看看究竟是什麼人,能讓你這無恥的江湖騙子如此緊張?”

    王十九輕咳一聲,尷尬笑道:“一個女人。”

    寧不凡打趣道:“莫不是你將金屋裏藏的嬌美小娘子帶來了,讓我爲你掌掌眼?”

    王十九壓低嗓音,“你的女人。”

    寧不凡恍然,“安琪也來了?”

    王十九悄然往後走了兩步,離寧不凡遠了些,“耶魯太白。”

    “......”

    寧不凡愣了愣神,頗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與耶魯太白只是萍水相逢,什麼時候耶魯太白成了他的女......

    王十九面上帶着人畜無害的笑意,“在我沉睡前,曾安排了一道暗手,正是耶魯太白。你與她月下閒聊那一夜,她將毒暈,然後......反正這都是我的安排。之後,她的腹中懷了你的孩子。我以潛星祕術看過,是個福澤深厚的男嬰。恭喜恭喜,你們老寧家,後繼有人了。”

    饒是寧不凡心神再如何堅韌,此刻也是面色一震,心頭百感交集,萬千話語凝噎在喉嚨裏,一時竟吐不出來。

    寧不凡覺着,如果他這個時候能打得過王十九,這廝真得被砍成十九段兒。

    世上還有比這更離譜的事情嗎?

    這他孃的一覺醒來,喜當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