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819章 錯了
    開門迎客,奉茶接待。

    這位客人,既是熟人,也是寧不凡預料之中的人。

    可,當寧不凡瞧見這位熟人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屏氣凝神。

    “寧公子,別來......無恙?”

    有一襲白裙走入院子,朝寧不凡款款走來,面帶笑意。

    這位女子面容精緻,雙頰抹了淡淡胭脂,那雙好看的眸子清澈似水,卻帶着淡淡的冷然,三千青絲隨意披散落下,沒有挽髻,只用一根銀簪輕微束起,瞧着似乎有些肆意,與身上那股子清冷截然不同。

    她雖然面上掛着淺淺笑意,但寧不凡卻瞧不出絲毫喜色,只能從言語裏,聽出深深的疲憊。

    寧不凡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這位意料之中的客人,正是縉雲公主。

    甲骨提着一壺熱茶,擺在院子裏的桌案上,“來來來,這邊坐。”

    他一張張搬來椅子,司徒夢蝶竟插不上手。

    這時候,柳凝兒剛好走出房門,瞧着新來的客人,不禁微微一怔,“這位是?”

    縉雲公主頷首回道:“姜格,字縉雲。”

    柳凝兒聞言,面色頗爲古怪,看了看寧不凡,再看了看縉雲公主,頗有些摸不着頭腦。

    若是......她沒有記錯的話。

    寧不凡身上仍然揹負着一個‘駙馬都尉’的清閒官職。

    也就是說,眼前這位縉雲公主,在名義上......是寧不凡未過門的妻子。

    兩年前,寧不凡將姜然逼反,無法再安然待在萬京,便悄然離去,離去之前,還被這位公主,刺了一劍。

    這一劍過後,兩人已是恩斷義絕。

    柳凝兒想了一會兒,對司徒夢蝶說道:“夢蝶姐,這些日子天寒地凍,你們來的匆忙,未帶禦寒衣物,不如此時隨我去街上買上一些,如何?”

    司徒夢蝶‘啊?’了一聲,頗爲不解。

    禦寒衣物?

    一品高手早已水火不侵,御什麼寒啊。

    甲骨卻點頭回道:“既買衣物,便要再拿上幾牀新被褥,你們兩位女子,十指纖細,想是力弱,我隨你們一道去,也能提攜一二。”

    司徒夢蝶低眉看着蔥白如玉的十根手指,心中腹誹不已。

    力弱?

    你見過一掌下去能拍斷數丈城牆的力弱女子嗎?

    雖說甲骨的藉口極爲蹩腳,但司徒夢蝶也想明白此事因果,便點了點頭,“也好。”

    隨着三人依次走出院子,寧不凡終於開口,“雲兒。”

    縉雲公主雙手握拳,指尖發白,淡淡道:“哪有什麼雲兒?”

    寧不凡走向桌案,倒了杯熱茶,遞向身前,“我從柳村出來至今,已經快三年了。”

    縉雲公主接過熱茶,輕輕吹了吹不斷冒出的熱氣。

    寧不凡又爲自己倒了杯茶,目中有懷緬之色,輕聲道:

    “我這一路走來,殺了許多人,這些人大多數是惡人,是該殺之人,但也有不少能被成爲好人的人,當然......還有些是受了牽連的無辜之人。但我從未後悔,因爲這就是江湖。我不殺人,就得被人殺,自我邁入江湖的那一刻,除了拔劍向前之外,便只有死路一條。我給你將一個故事吧。”

    縉雲公主抿了口熱茶,安靜傾聽。

    寧不凡繼續說道:“在我剿滅棋閣之時,曾遇到過一個江湖名號爲‘君子矛’的人,他一身浩然正氣,言行鏗鏘有力,行事大有古之風範,可謂俠之大者。”

    “我相信,他一定是那種,在江湖上瞧見不平之事,一定會傾力相助的人。可棋閣要殺我,我也要滅棋閣,他卻是棋閣之人。縱然......我與他惺惺相惜,但我不殺他,他便要殺了我,此事無關善惡是非,只是江湖路不同。”

    說着,他拿起腰間的酒壺,擺在桌案,“他在將死之時,曾與我共飲一壺酒,說了許多話,各有感慨。一壺酒盡,他便隨風而去,這個酒壺,我一直帶在身上。在我躍入龍泉之前,還將這酒壺放在聽雨軒保存起來。每每飲酒將醉,我總能想起他那一聲又一聲激盪的聲音。”

    “我不想殺他,甚至我還想與他再多喝些酒,再多說些話,有些時候我在想......若是我與棋閣沒有仇恨,或許有朝一日我們在江湖遇見,還能談笑風聲,共走一段江湖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萬事欲從心,萬事不從心。無論是有沒有實力的人,都不能活得肆意,江湖武者的最終歸宿,大多都是死在江湖裏,少有善終。”

    縉雲公主緊盯着寧不凡的眸子,“當初葉辰與我說的那些江湖故事,可沒有這般曲折。”

    寧不凡沉默半晌,輕聲道:“當年......我走入萬京之時,擔着一個天機榜首的名號,恰逢姜然與姜承爭奪皇儲。我雖不願涉身其中,但‘天機榜首’這四個字,卻成了他們兩人心中的尖刺,而我那時,沒有絲毫實力,也沒有任何勢力。”

    “我歸附姜然,姜承會殺我,我歸附姜承,姜然會殺我,我若從中斡旋,兩人皆怕我倒向對方,因而都要殺我。可我身上卻擔着一個駙馬都尉的名號,皇帝陛下賜我這個身份,其中深意便是,要讓我歸附皇帝。”

    “可在那時,我若真的遂了皇帝的意思,又恐司涯容不下我,他分明擺下了讓我去往聽雨軒的路,而皇帝絕不會容許我離開天風國,爲他國所用。”

    “在我不得不做出抉擇之後,我竟發現,整個萬京城的勢力,除了你......皆要殺我。”

    縉雲公主抿了抿嘴,心頭輕顫。

    寧不凡再爲自己倒上一杯熱茶,說道:“我與姜然之間,分明無仇,卻擋了彼此的道路,因而我與他之間,必起廝殺,那兩位被他害死的女子,雀兒、燕兒,只不過是我當年爲了殺他,而找的‘正義’的理由罷了。”

    “我說這些,不是爲了希望你能夠諒解我,而是我此時切實的認識到,我當年身上的許多不足之處,若是兩年前的我,有如今的眼光與格局,便不會輕率做出決定,便能夠以更爲溫和的法子化解此局。”

    縉雲公主沉默下來,許久後,輕輕說道:“我從未在心中怪過你,卻永遠不會原諒你。”

    這是很矛盾的一句話。

    她將瓷杯輕輕放在桌案上,又道:“這些話,你當年爲何不說?”

    寧不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自顧自道:

    “我七八日前便知道了皇后的病情,我帶甲骨來萬京,我本想着,在你來之後,我極盡譏諷言語奚落,將你趕出院子,以此逼迫皇帝親自前來,謝罪與我,本意是爲了逼迫皇室妥協,應下我的一個人情。”

    寧不凡搖了搖頭,放緩嗓音,繼續道:

    “可......當我瞧到你之後,我便發現,我無法說出任何一個譏諷的字。我這一路走來,對不住的人有很多,葉辰、李三思、柳凝兒、柳思思、王大爺、追風、梅竹娘......太多了,但我心中唯一覺着愧疚的人,是你。”

    他舉起瓷杯,迎着縉雲公主手中的瓷杯輕輕一撞,笑道:“你既然來了,我便不再對皇室設局,我會讓甲骨入皇宮爲皇后診脈。說來說去,這個江湖,少些算計,纔有意思。”

    兩人相見半個時辰,縉雲公主說的話很少,也從未說明來意,倒是寧不凡一直在說話。

    直至最後,兩人喝完了茶,寧不凡送縉雲公主走出院子。

    當院門合上的那一刻。

    縉雲公主緩慢坐在臺階上,雙手抱膝,無聲哽咽,繼而無數淚水奪眶而出,模糊的視線,無處不在訴說這些年心中的委屈。

    寧不凡在院子裏,背靠院門,聽到門後面,那位女子的哽咽抽泣聲,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若是有的選,他寧願從未遇過縉雲公主。

    有些人啊,單是遇見,便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