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不凡不同於葉辰的剛直,他的心思較爲深沉,並沒有因爲老者的言語而心生惱怒,只是想了一會兒,便讓開了身位。
老者瞧見寧不凡乖乖讓路,便以爲寧不凡是個膽怯之輩,越發不屑,冷哼一聲,兩指倒扣在葫蘆口,懸停的碩大葫蘆便似船舶一般,徐徐前行。
臨行之前,老者還極爲刻薄的出言譏諷道:“似你這般的一品,可真不多見啊!”
寧不凡心中好笑,卻也沒說話,只是盯着老者遠去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便收回目光,繼續踏浪前行。
在大多數的遊俠兒心中都覺着,一言不合便拔劍相向,這纔是江湖,臉面之大,竟大於生死。
可實際上,爲上一兩句受辱的言辭,而將一件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兒鬧大,當真沒有必要,無論實力如何,懂得進退,纔是持之以恆的活命之法。
若是沒有這般謹慎心思,寧不凡也無法走到今日。
翻越黃河之後,便算是抵達了北滄國的土地。
原本,距西山峽二十里處,有一座名爲‘良安’的城池,屬於長司郡管轄,可隨着西門峽的轟然倒塌,自天而來的大水蔓延,將半座良安城淹沒,幸好官兵得來消息及時,早早疏散了城中百姓,這纔沒有造成傷亡。
不過,城池破落之後,許多無家可歸的人,便是朝廷頭疼的事情,北滄國皇帝也算豪氣,大袖一揮,灑下百萬錢糧,讓丞相季君親自着手良安城的重建。
其中許多繁雜的事情,暫不贅述,總歸建城是件耗費時日的事情,而首要的便是安置百姓,畢竟百姓若是成了無根浮萍,便是朝廷該頭疼的事情了。
寧不凡自黃河一路走來,見到了許多佩着刀劍、騎着駿馬疾馳而過的官兵,而更多的是攜家帶口、等待官府發放溫粥的瘦骨嶙峋的可憐百姓,官道皆被車馬塞滿,無處不是搖搖欲墜的簡陋營帳,更有許多年輕力壯的男子,仔仔細細的爬着雲梯,搭建木架,大概是要爲老弱婦孺們,修建一處遮風擋雨的去處。
災民數十萬,但大多數都是老實本分、沒有聚衆譁然,可見北滄國的朝廷在對待災民一事上,是下足了功夫的,也可由此窺見,如今的北滄國皇帝,還是頗得民心。
寧不凡看着眼前這一幕幕,心中頗爲感慨,他自入世起,便在縉雲公主的照顧下,一頭扎進了富貴裏面,從來不缺衣少食,即便之後的走江湖,也有許多人暗中照看他、提攜他,可謂是看慣了人間的富貴。
可人間,不是隻有富貴,在許多大人物看不見的角落,還有着一羣連喫飯都成了問題的窮苦之人,人間百態,便是如此。
而一品武者的不惑之路,便是觀人間。
寧不凡的心境越發平和,不知不覺間,隱隱意識到自己或許很快便能窺得不惑門檻。
“哥哥,買頭花嗎?”
寧不凡眼簾忽然闖入一位扎着雙辮的小女孩。
“頭花?”
寧不凡低眉看去,這位小女孩手中捧着一件木案,上面擺着四五件木製的簪子,雕工有些粗糙,但染了些鮮豔的色彩,依稀能辨認出,是牡丹花的模樣。
再看這小姑娘,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與風語一般大,衣衫單薄、破爛,臉上髒兮兮的,滿是污垢,赤足站在春風裏、笑意靦腆。
“嗯,頭花,”小女孩歪着頭想了一會兒,從案子上拿起一件略微揚起,“據說荒古年間,有聖人向天禱告,祈求神力,恰有神鳳騰飛,落於聖人頭頂,賜予聖恩,於是,便有了後人篆刻的頭花,這物件起初是有權勢的男子用的,但後來又因此物可襯托女子氣質,便成了男子贈予心愛女子之物。”
寧不凡聽着小女孩說的頭頭是道,板着臉道:“據說,神鳳之軀,足有百丈,即便破殼而出,也足有數丈大小,如何落於男子頭頂?”
這個問題,顯然將小女孩難住了,她支支吾吾半晌,紅着臉說,“這都是我爹說的,他本是城裏的木工,空閒時候就給我雕刻這些飾品,然後給我講故事,我也不知......真假。”
寧不凡想了一會兒,伸手摸向袖口,隨口問道:“你爹呢?”
小女孩聞言,先是一愣,然後輕聲道:“被大水淹死了,與我娘一起。”
寧不凡動作一頓,又問道:“埋在哪兒了?”
小女孩沉默了會兒,說道:“兩個月前,大水退去,我去城裏原先住的屋子找的時候,只看到一片狼藉,找了許久,才尋到這些鎖在衣櫃裏的頭花。”
寧不凡沉吟道:“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你不留着,反倒變賣,是喫不飽肚子了嗎?”
小女孩搖了搖頭,“官府每日發放溫粥,肚子喫得飽。可我看見這些東西,便覺傷心,卻又不忍丟棄,便想着尋人賣了,銀錢多少......都行。”
寧不凡摸出了一枚銅板兒,輕輕晃了晃,放在木案上,“我恰好有一位心愛的女子,去尋她尚不知帶些什麼物件兒。身上也恰好只有這一枚銅板兒。”
小女孩點了點頭,接過銅板兒,然後將一件木製頭花遞給寧不凡,“夠了。”
這樁生意便如此成交。
寧不凡手裏捏着一件木製頭花,看着小女孩遠去的背影,覺着這一切或許都是天命註定。
他身上還真就只有這一枚銅板兒,而這枚銅板兒,是從拓跋渠那裏收回來的銅板兒。
希望......這枚銅板兒,能讓這位失去父母的小姑娘,喫上一個熱氣騰騰的炊餅。
老天垂憐,春風不寒。
寧不凡剛移轉轉眼,便瞧見不遠處、臨時搭建的集市旁、張貼着一張懸賞畫像。
聞十里、鳳陽城大盜、十日前盜竊丞相印璽、若能提供此人線索,查實後賞百金,抓獲此人歸案,當賞千金。
當然,懸賞令是很常見的,江湖上但凡是有名的俠客,皆有不菲的懸賞金額,更有不少人以懸賞高低而攀比。
但這張懸賞令,卻有不同之處。
只見,畫像上張貼的,是一位長鬚長髮的老者,而這老者,正是半個時辰前與寧不凡在黃河遇見的那位老者。
寧不凡將頭花收入懷中,走前幾步,當着數十位官兵的面,將貼在牆上的懸賞令撕下,抓在手中,大步離去,淡淡留下一句,“一個時辰後,我便來取金。”
在送出身上僅存的一枚銅板後,已是身無分文。
沒錢了,是該去賺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