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照銜枝，秋風蕭瑟。
村口柳樹下，寧不凡呼吸平緩，睫毛輕顫，緩緩睜開雙眼，目光有些茫然，也有些滄桑，似乎在回憶些什麼。
他這一覺，在旁人眼裏看來，是從隆冬睡到深秋，足足過去七八個月，幸好先前踏入一品，得了神鳳之體，可以辟穀絕息，否則他大概會在睡夢中渴死、餓死。
“隱仙大陣......”
寧不凡口中輕輕誦唸，忽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向袖口，竟摸出兩卷青皮書，他低眉看着上面刻着的‘鬼、神’兩字，沉默下來。
即便，這段時日所見所聞極爲真實，可在他醒來的那一刻，心裏仍然以爲這只是一個夢境，但是......這兩卷書卻真的出現在了他的身上。
這不是一個夢，而是歷史。
他真的去到三千多年前的白玉山，見到了紅塵仙。也真的走到更久遠、或許是六七千年前的人間，見到了顧凝煙與白凡。
白凡曾說，若要成爲尋到失去的記憶，就要成爲紅塵仙，而成爲紅塵仙，則要走入人間、融入人間、成爲人間。
寧不凡望着‘鬼、神’兩卷天書，看了許久，然後將天書收入袖中，斂去思緒，緩緩起身。
不知何時，柳村裏那幾位高雅的長輩，皆圍在了他的身邊。
王寡婦眼圈泛紅，上前幾步便開始在寧不凡身上胡亂摸索，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手，心頭一塊兒大石頭落了地，釋然道：“還好，還好，只是武道境界跌了些，身子骨沒什麼事兒。”
對於柳村的長輩們來說，寧小子終於醒來，該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們此時心頭卻無比沉重，除了王寡婦之外，皆是一言不發。
守護人間三千多年的村長，帶着他波瀾壯闊的江湖一道跨入天門，這預示着老一輩的江湖正在悄然死去。
先輩陸續凋零，後輩該要扛起重擔，從今日起......人間便算是變了模樣。
寧不凡緩緩擡眉，看了眼面前立着的諸位長輩，微微拱手，說道：“我要出村。”
王寡婦瞪大了眼，“你身上的病症還未消解，往哪兒去，不許去！”
李嬸輕輕拉了拉王寡婦的肩膀，低聲道：
“鈺兒身患詛咒，連村長都無法消解，咱們就更別說了，就算讓鈺兒呆在村子裏，也是日日備受煎熬。更何況，鈺兒的心裏，還藏了個漂亮的姑娘，他若想出去，你就讓他出去吧。”
劉嬸緩緩點頭，看向王寡婦，也是勸道：“年輕人的路，該自己去走，無論這條路是對是錯，都是自己的選擇。而且，鈺兒已經成婚了，不再是孩子，他不該再走長輩安排好的路。”
“唉——”
張寡婦長長嘆了口氣，目光復雜，心頭縱有萬般不捨，也無法再開口挽留。
張伯掃了眼衆人，然後將目光放在寧不凡身上，緩聲道：
“你的武道境界雖跌落至二品聞道，但你身負神鳳之體，尋常江湖高手殺不死你，但那些踏入不惑上境的大修行者，卻能至你於死地，更不用論及仍對你心懷不善的王龜、半夏、葉靈秋這三位天順高手，你若要走入江湖，便要先將這些思慮清楚。”
寧不凡靜靜傾聽，他心中清楚，張伯這番話，是在爲他分析局勢，畢竟......他遺忘了太多記憶。
張伯負手而立，沉吟少許，繼續道：
“極寒之地殺局鋪開之前，孫乾、王龜、半夏、葉靈秋，皆認爲你成爲紅塵仙后會塗炭人間，因此處處視你爲禍害，纔會費盡全力撲殺你。但你的父親寧立與王十八等一衆高手爲了迎接紅塵仙的降臨，悄然護在你左右，再加上你的諸多手段齊出，這才與他們戰了個兩敗俱傷。”
而這，也是源於村長一直靜默。
“對你有利之處是，自此以後，沒有任何人會再嘗試着去殺你，因爲，這是村長的心意，無人可逆。對你不利之處是，自此以後，王龜、半夏、葉靈秋，他們會與你的父親站在同一個陣營，竭盡所能的迎接紅塵仙的降臨。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張伯緊緊盯着寧不凡的眸子。
寧不凡想了一會兒，說道：“這意味着，我的敵人皆成了我的朋友，我天下無敵。”
張伯笑了笑。
寧不凡繼續說道：“也意味着，隨着我神性的不斷復甦，所有暫時成爲我朋友的人，皆會成爲我的敵人，我天下無友。”
張伯滿意頷首，輕輕拍了拍寧不凡的肩膀，輕聲道：
“這所有事情的矛盾之處在於，如今的整個人間，皆要讓你成爲紅塵仙，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你的處境，也從來不在乎你的想法。如果，你按着他們的路走下去，你會走得很通順，在這個過程中，一旦你生出什麼別的念頭，他們便會像猛獸般伸出利齒，將你心中的念頭徹底撲殺。”
“所以......儘快成長吧，無論是練拳還是練劍亦或是修道悟佛，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增強實力，唯有你擁有了與整個人間抗衡的實力，你才能夠擁有選擇的權利，你才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即便，到了最後，你仍然願意成爲紅塵仙，但我希望，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受到任何人逼迫。”
寧不凡心頭有些動容，擡眉認真問道：“可他們口口聲聲說的都是正義，他們言行舉止皆是爲了人間。”
張伯搖頭失笑，望向天穹涼月，目光帶着悵然，輕聲道：“凡我柳村一脈，皆作從心之輩，什麼爲了人間，去他孃的人間！”
人間安危，關我屁事？
涼月躍然半空，寂冷無比。
柳村一衆長輩將寧不凡送至通向村外的獨木橋前，始終沉默一言不發的江嫣終於開口，“身上臭烘烘的，走得又這般急，去了江湖可記得買身好衣裳，這都快一年沒換新衣了，瞧着破破爛爛跟小乞兒似的。”
寧不凡點了點頭，“記着了。”
江嫣輕輕嘆了口氣，猶豫半晌，又說道：“若是見到子期，便讓他回來一趟。”
聽到這個名字，寧不凡沉默許久，忽然問道：
“我既然是天機不可測之人，天下便沒有人可以看到我的命運軌跡，我也不該位列天機榜。我想問一問，我那天機榜首之名......是不是佔了陳子期的名次？畢竟，能讓我父親剝去名次的，大概與我父親極爲熟絡。”
江嫣愣神片刻，目光古怪，“你父親......沒跟你說？”
寧不凡搖了搖頭，“我不記得說沒說，即便說了，我也忘了。”
李嬸、劉嬸、王寡婦三人忽然轟然大笑，前仰後合，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極爲有趣的事情。
就連向來嚴肅的張伯，也是笑了起來。
寧不凡撓了撓頭，“你們這是......”
李嬸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憋着笑意，說道：“鈺兒，你確實佔了名次，被你佔名次的那傢伙，也確實是與你父親關係熟絡。不過......子期與你一樣，都是天機不可測之人，你再想想？”
寧不凡像是明白了些什麼，忽然沉默下來，風中凌亂。
不會吧？
不會是真的吧？
他孃的，天機榜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