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古松很不喜歡他師弟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不認爲眼前的謝齡和他的師弟是同一人,亦不覺得他會依言照做。
一個半途走來的人,如何能和自幼同他一起長大的師弟相提並論?他憑什麼待這樣一個素未謀面、不知曉根底的人好?
可人的感情就是奇妙,幾經試探,他發現他竟然能和他相處得自然融洽。
這個人和他的師弟是那樣相似——他們擁有着完全相同的字跡,都對書畫甚是鍾情,都看不上醜得跟鬼似的的符道。
但他又和他的師弟是那樣不同——他總是會產生些奇怪的想法,做出令人驚奇的舉動和決定。
是個令他不討厭的人,是個……討喜的人。
故而這個謝齡半途走來,走得跌跌撞撞,他忍不住伸手去扶一把。
道殿主榻上,謝齡被古松說得一愣。
亂吃藥?亂喫什麼藥?謝齡不僅思索起來。他思來想去,想來思去,想起現在天又黑了,想起他又一不小心睡了一天。所以,一直睡覺的他除了少喫一次藥外,怎可能亂吃藥?
這兩日唯一多喫的、可以稱得上是藥的東西,便是他按照丹方一步一步配出來的鍛體丸了。
鍛體丸是他有計劃喫的。說來這玩意兒跟安眠藥似的,喫完過不了多久就不由自主睡着。謝齡念頭一動,難道是他睡覺過程中出了什麼事?
謝齡掀起眼皮,重新看回面前的人。古松瞧出他心思,開口道:“不過是看着嚴重,倒也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那就是真的出事了?謝齡微怔,趕緊問:“我怎麼了?”
古松:“呼吸停止,周身滾燙,猶如燒沸。”
哈?
謝齡驚了。睡眠過程中出現短暫的呼吸停止他能理解,以前在新聞上看過這樣的事,但是體溫高到跟燒沸似的就離譜了,那不得直接把心肺燒穿?
可古松的表情是那般平靜,和前幾日見到時沒有任何不同,黑沉沉的眼眸中不見波瀾,彷彿說的不過是一句家常。
……是我對你們這個世界的認識還不夠深。謝齡歎服,繼續問他:“我這樣持續了多久?”
古松道:“整個白日。”
謝齡:“……”
果然是我對你們這個世界的人是不夠深!他不由感慨修行人士的身體強度非同凡響,同時感謝古松沒有把他送進停屍房。
他琢磨着,大抵便是鍛體丸在作祟了,等一會兒古松走了,得好好檢查一番身體的情況。
接着,謝齡意識,古松說的是整個白日,那豈不是意味着他一直在這裏守着他?他記得他閉眼時候還是清晨,日頭初上東方,現在天已經黑了,外頭鳥都歸巢,難聞一聲啼鳴。
謝齡心中泛起感動——雖然古松真正關心的那個人並非他。
“謝謝師兄。”謝齡仰起頭,眸眼定定凝視住站在昏暗大殿上的人,認真說道。
“無須同我客氣。”古松彈指一揮,打出數道靈力,將正殿裏的燈一一點上,並將之前被雲龜踹了一腳的客榻弄回原處。
謝齡這才注意到自己殿上有東西歪了。
“走了。”古松沒和他解釋,輕拂衣襬,轉身朝外。這是他和謝齡道別的一貫方式。他黑衣在燈燭照耀下顯得溫沉,側臉亦被映出幾分柔和,謝齡尋思片刻,喊了他一聲:
古松停下步伐,轉回頭來,眉梢半挑:“嗯?”
謝齡對上他的目光。
都不問他爲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還是說已經清楚了原因?謝齡猜不透這位師兄的心思,但在他看來,呼吸暫停、全身滾燙並非小事,他決定實話實說:“我在煉體。”
“原來如此。”古松冷俊的臉上浮現出瞭然的神色,快步回到謝齡身前,抓住他手腕再探。
古松眉峯微微蹙起,片刻後舒展,瞥了謝齡一眼,復又斂低眸光。
謝齡被他不斷變幻的神情弄得又開始緊張。
“煉體幾日了?”
良久,古松再度擡起眼眸,看着謝齡的眼睛,低聲問。
“兩日。”謝齡回答。
古松收回探脈的手,道:“時日尚短,難怪看不出什麼。”
謝齡:“……”
謝齡很想“哦”他一聲。
古松退開半步,負手而立。謝齡仍坐榻上,一盞燈恰在身側,澄澈的光芒傾灑落下,在他周身鍍上一層虛虛的邊。
“你經脈上的問題,或許能以此道解決。”古松注視着這一圈虛虛緲緲的光華,思忖着說道。
謝齡又驚了。這是他完全不曾思考過的角度。說來也是,他原本就是個普通人,不需要御劍施法,現在的生活於他而言只是不方便了些。
“切勿急躁。”古松又道。
這是對他煉體一事的告誡。謝齡點頭:“我知道。”
古松“嗯”了聲。他目光垂落在謝齡身上,謝齡想,應該是問他還有無別的事,便道:“我沒事了。”
“那我走了。”話音落罷,古松步出道殿。
謝齡去開了窗。
眼下時分,還能看見遠山外殘留着一線尚未被夜色吞沒的餘霞,在漫天潑灑的蒼青色裏絢爛得像一道火焰,彷彿要灼燒長天。窗下的花比昨天謝了更多,一朵一朵乾枯得像紙屑,卻仍倔強地停在枝頭,不肯離去。
謝齡的視線在這些景色上走走停停,把思緒放空了一會兒,走到寬敞的地方,感受起自己身體的變化。
跑、跳、出拳、踢腿……他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和之前不同了,但具體哪裏不同,卻說不上來。
還是修煉的時日太少,量變尚未累積成質變。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謝齡這樣對自己說道。
他又回想古松的話。
——煉體或許能解決他經脈上的問題。
說的是或許,那就說明他身上的毛病,或許用煉體也解決不了。
“哎。”謝齡嘆了口氣,爾後甩甩衣袖,去書架上掏了兩本書,把燈滅了,回去寢屋。
順其自然吧,他覺得現在這樣挺好,就是娛樂活動太少,飯喫得有一頓沒一頓的。
*
月出東方,星辰初上,山腰湖泊裏有淡淡的荷花香,風還未動,水面卻泛起一圈又一圈波紋,是一個銀髮少年脫掉了上衣、捲起褲管,手裏拿着根叉,在湖裏抓魚。
他手法相當老練,一動不動盯着湖水,細心觀察一陣,捕捉到某處動靜時猝然踏出幾步,鐵叉一落一起,便一次串起兩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