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齡未將那把藤椅收起,蕭峋進屋後,第一眼便看見此物,擺在窗前,旁側置一不大不小的圓桌,透出幾許閒適味道。
閒適,也是個不太能和眼前人聯繫上的詞。蕭峋素日裏見到的謝齡,無論看書習字作畫,還是用膳喝茶,皆斂衣端坐,偶有放鬆姿態,也不過是輕輕靠在椅背上。他的身姿似乎永遠端然挺拔,像立在鶴峯上的一把劍。
但當他看見謝齡在臥房中擺放了一把藤條編做的躺椅,卻也不覺得奇怪——就如同謝齡方纔在前殿裏拍他頭一樣。他甚至覺得這樣,會在無人之處、躺進椅子裏舒舒服服休息的謝齡有幾分可愛。
他還想看謝齡坐進這把藤椅裏。
少年人衝着謝齡輕輕笑了一下,繞到他身後,擡起手:“我是不是打擾到師父了?師父快坐回去休息吧。”
他打算推着謝齡肩膀讓回到藤椅前。但他一路淋雨至此,渾身上下都溼答答的。謝齡迅速側身避開,將他伸來的爪子拎住、挪走,嫌棄道:“一身水。”
蕭峋“啊”了聲,他竟把這事兒忘了,忙不迭往自己身上拍了道符,滿懷歉意道:“是徒弟疏忽了。”
謝齡走回藤椅前,一撩衣襬,靠坐上去。
既然蕭峋希望他回到這把椅子裏,他豈有不遂這人意願的道理?
他還尋思着,眼下勢頭極好,似乎可以一點點將自己的鹹魚本質暴露出來了,反正平日裏和他相處最多的蕭峋不會意外和懷疑。若被古松等人發現並問及,就說是徒弟帶的。
不錯,如此甚妙。
尚不知自己背後已被扣了一口鍋的蕭峋把衣衫理了理,打袖中掏出從前殿帶來的瓶瓶罐罐,向着藤椅上的人走了幾步,道:“師父,你忘記把這些藥瓶拿走了。”
“嗯。”謝齡垂眼應了一聲。
蕭峋往屋中環顧一遭,目光落在靠牆的置物架上,問:“我把它們放在架子上,可以嗎?”
謝齡:“嗯。”
蕭峋快步過去,把藥瓶藥罐擺好的同時,仔細看了一圈置物架上的東西。
由上往下數的第二層,放着數個貼有名目的長匣,蕭峋認得它們,是不同味道的線香。他心念一轉,偏頭看向謝齡,又道:“師父,您這兒有香,我幫您點上,好嗎?”
“嗯。”謝齡的反應依舊淡且隨意,蕭峋甚至懷疑,他並未理會自己說了什麼,只是聽見了聲音,給個迴應。
蕭峋選定一盒氣味淡雅的香,從中抽取一支,走去香爐前,捻了張火符燃上。
烏木的味道在屋室內散開,夾雜着淡淡的梨花香氣,清冽甘甜,空幽曠遠。
屋外大雨滂沱,屋內悠然寧靜,一窗之隔,卻是成爲兩個世界。
謝齡在窗下垂目假寐。他將香爐挪到距離他不近不遠的位置,凝視謝齡片刻,慢慢吞吞開口:“師父,我可以在你這裏看書嗎?”
謝齡:“……”
蕭峋先前一連問了三個問題,謝齡都隨他,此問一出,差點兒就繼續應了聲“嗯”。謝齡撩起眼皮,癱着臉看定不遠處的蕭峋,語氣幽幽:“連這點路都不願走了?”
“雨太大了。”蕭峋說得理直氣壯,一臉坦蕩。
“懶。”謝齡丟給他一個字,倒也沒真讓蕭峋走。
桌上有幅謝齡練到一半的字,是小楷,字跡秀雅清勁。蕭峋看了一陣,挪到一旁,騰出空處。
他擺出一套茶具,問謝齡:“今日還未給師父泡茶,師父有想喝的嗎?”
謝齡依然對純茶沒有太特別的偏好,於他而言,各種各類的茶也不太有區別,不過是給白水增添點味道而已。他道了聲:“都好。”
蕭峋略一思忖:“那就飄雪茉莉,如何?”
“嗯。”
蕭峋開始泡茶。
和往常不同,這一回他沒有燒水,而是取出一罐子冰,鑿了些冰塊出來,丟進放了茶葉的白瓷盞中。
兩盞茶都是這般泡法,爲避免杯盞上滴落的水珠打溼桌面,蕭峋將它們置於一個托盤上。
冰塊一點一點融化,聲響細微,幾乎不可聞。
/>????但謝齡聽見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去,擡眸觀察半晌,好奇問:“你在冷萃?”
“峯上新添了冰窖,我琢磨着,是否可以換一種方式泡茶,昨日試了試,沒想到味道還不錯,便想讓師父也嚐嚐。”蕭峋笑說着,眼眸斂低又擡起,“冷萃……師父說的這名字倒是貼切。”
謝齡從前喝過冷萃茶,對這種冰冰涼涼的茶飲印象甚好。他生出期待,但計算了一下那杯中冰塊融化的速度和所需時間,發現還要等上許久,不免感到失落。
“師父休息一陣,這茶便能喝了。”蕭峋猜出謝齡心中某些想法,輕聲說道。
謝齡心道也是,依蕭峋之言,重新合上雙眼。
這間屋室的格局被謝齡改動過,原本臨窗的書桌換到了另一側,外面天光又暗,室內昏沉沉的。蕭峋點上一盞燈,將打算看的書取出來,可翻開看了兩三行,又忍不住擡頭,去看謝齡。
謝齡今日衣衫穿得略松,躺在深褐色的藤椅上,頭偏向窗外那側。他睡着了,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平緩。
窗下光線半明半暗,落到他脖頸間的線條上,勾勒得輕緩。那線條自頜下而起,向着鎖骨伸延,最後於衣領處消失隱沒,卻愈發吸引人。
膚色更是細白如雪,在幽暗中顯得瑩潤。
蕭峋發現,謝齡這人對衣物的喜好是偏向寬鬆的。但在寢屋和沒有外人的地方這般穿穿也就罷了,一會兒謝風掠還要來,他可不想讓那人見到這樣的謝齡。
但又該如何同謝齡說呢?這要求聽起來便僭越。
蕭峋眨了下眼,思緒不停,盯着謝齡看了許久,才慢騰騰收回目光。但仍沒有看書,他把桌上丹青顏料和畫筆都挪到手邊,然後鋪開一張畫紙。
他倒有幾分繪畫的天賦,提起筆來,不多時,便在紙的正中央畫出一把躺椅和一隻正側着身睡覺的貓。
白貓,脖子上繫着個鈴鐺。
畫一隻還不夠,稍作思考,他又在空處分別畫下玩毛線球的貓、伸懶腰的貓、嘴裏叼魚的貓和豎起耳朵瞪大眼睛滿臉警惕的貓。
全是同一只戴着鈴鐺的貓。
蕭峋滿意地笑了一笑,把作畫的筆墨丹青歸還原處,待得畫紙幹了,小心卷好、收進袖中,這纔拿起書繼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