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還坐在廳堂裏,藉着昏黃的油燈,閱讀着陳家家史。
陳家並非詩書傳家的儒生之家,但幾代掌舵人大抵都還是識字的。
這個時期的書籍,還是用刻刀雕刻在竹木上的簡牘,雖然書寫起來頗爲麻煩,但勝在成本不高。
反正不花錢,陳家的幾代掌舵人也就勉爲其難,將一些陳家的大事都記錄下來,作爲供後世子孫參考的資料留存於陳家。
這些家史簡牘之中保存最爲久遠的,是陳家商隊的第一代掌舵人陳恪所留,也就是陳勝的曾外祖父留下來的。
據陳恪的所留簡牘記載,他本是司州陽城人氏,只因家貧,無處討生計,遂與二兄投軍北上。
從戎十五載,得以北疆安狄軍五百主之職傷殘卸甲,歸田途中,路遇流寇劫掠商隊,提短兵(親兵)三十人殺賊安民。
因其仗義解圍之事,得商隊之主碭郡商丘徐家業老大人提攜,與短兵十八人落戶陳縣,行行商之事……
“難怪陳縣內都以‘行商陳家’稱呼陳家,原來陳家這個‘陳’與陳縣這個‘陳’,不是一個陳。”
陳勝閱讀簡牘上充滿歲月痕跡的古拙文字,若有所思的暗道。
按理說,一個同姓之人聚集,甚至以姓氏冠以地名的地界內,同姓之人往上數幾代總會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彼此間稱呼之時,大多會以輩分間的關係相互稱呼,就算是隔得遠一些,字輩已經不同,也可以在姓名之前冠以堂號,以此來表示,五百年前是一家。
但陳縣內的其他陳姓人稱呼陳勝他們家時,卻總是“行商陳家”稱呼他們家,包括他們家出去對人自我介紹,也是以“行商”冠之以名。
而且陳勝早就感覺到,陳家在陳縣的地位有些微妙,好像和陳縣內其他的地頭蛇尿不到一個壺裏去……按說陳家的體量,陳縣這麼多的行業,就算是行商這門營生難以爲繼,隨便也能找個行業繼續維持門楣不到,而陳家卻只能死守着行商生意,不敢轉做他行。
如今陳勝才知道,非是陳家不願,實是不能。
在眼下這個鄉土觀念根深蒂固的時代,哪怕陳家已經在陳縣紮根四代,恐怕在陳縣的其他大姓人眼中,也依然是外人。
而且還是那種需要防備的外人。
還有……
“商丘?”
陳勝皺起了眉頭,這個地名他可就太眼熟了……前世他大學時的初戀女友,就是商丘人,長跑那幾年他沒少往商丘跑,火車票都攢了好大一摞。
先前得聞大周、兗州、冀州這些地名,他都只當是巧合。
畢竟,哪怕他前世是理科生出身,歷史考試總是在及格線上下徘徊。
他也清楚的記得,周朝實行的是分封制。
不然哪來的春秋?哪來的戰國?
哪來的秦、楚、齊、燕、趙、魏、韓七雄?
可眼下這個大周,實行的分明是郡縣制!
如此大的差異,怎麼可能是一個朝代呢?
但如今連“商丘”也出現了……
這些巧合,當真只是巧合嗎?
“大郎,都亥時了,你怎還在此?”
輕柔的聲音,將陳勝從思索中喚醒。
看起來,她應當是剛沐浴完,烏黑濃密的長髮還溼漉漉的劈在肩上,手裏提着一個南瓜大的青銅小火盆。
應是剛去他房中看過他,見他不在才尋到前院兒來的。
他們雖未同房,但趙清每夜都會去瞧他好幾次,憂他房中冷,憂他踢被,又憂他晚上發病。
她進陳家五年,少有睡過一個囫圇覺。
陳勝起身迎上去,一手牽起她的柔荑,一手接過她手裏的小火盆,拉着她回到堂中坐下,口裏還柔聲呵斥道:“不是讓你早些睡下嗎?來尋我做甚?還披着溼頭髮出來見風,不怕明早起來頭疼嗎?”
趙清瞧着他認真的模樣,忽然憨憨的笑道:“我家大郎知道心疼大姐了,真好!”
陳勝正撩起她頸後的長髮,用小火爐烤乾,聞言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滑稽的表情:“大姐,以後可不能老在我面前拿大姐的架子,做慣了姐弟,以後還如何做夫妻?”
趙清將雙手塞進他烤着火的手心裏,撒嬌似的嘟囔道:“大郎還小嘛,大姐當然得照顧着大郎。”
陳勝揉搓着她微涼的雙手,輕笑道:“可你已經照顧我這麼多年了呀,現在論到我來照顧你了。”
趙清慢慢將腦袋靠到他的肩頭,喃喃細語道:“大郎無須着急,一輩子還長呢,你慢慢的長大,讓大姐再照顧你一些年,等到大姐老了,你再照顧大姐……”
聽着這不知算不算情話的情話,陳勝忽然怔了怔。
他像是才意識到,身畔這個小女子,是會陪自己一輩子的……
他捂着趙清雙手的雙手,驀地緊了緊。
忽然,一陣低沉的“哐哐哐”敲門聲,就打破了堂內的靜謐溫暖氣氛。
趙清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從陳勝的肩頭擡起腦袋,驚訝的望向院外:“這麼晚了,會是誰呀!”
陳勝滿是怨念的往堂外望了一眼,埋怨道:“還能是誰,二伯唄,不然你以爲我這麼晚了不去睡覺,在這兒幹嘛?”
趙清:“二伯讓你等他的?”
陳勝搖頭:“不是,我猜到他還有話要與我說。”
二人說話間,門房已經開了門,去而復返的陳虎,裹挾着一身寒氣快步走入大堂。
趙清見他進來,剛要起身,就被陳勝一把按住了,輕聲道:“沒事兒,只是些小事,你不用迴避。”
她依然有些猶豫,可陳勝的態度,卻令她無比的安心。
陳虎走入堂中,見衣衫整齊的陳勝,也微微有些驚訝:“你在等老子?”
陳勝向小火爐旁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您送趙四叔還家時,是瞧出您有些話想與孩兒言。”
陳虎跪坐到陳勝身畔,象徵性的烤了烤火,忽然感嘆道:“大郎,你真的長大了,你做的事,二伯都有些瞧不明白了。”
陳勝微微一笑:“咱們是一家人,您有什麼瞧不明白的,儘管問,不管能說不能說的,孩兒都儘量說給二伯聽。”
陳虎沉默不言。
趙清見堂內的氣氛有些沉重,如坐鍼氈的站起來,溫言道:“二伯您先坐,兒媳去給您端一杯熱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