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人道永昌 >第二百九十八章 損友
    春寒刺骨猶甚冬。

    清晨的靡靡小雨,飄落在森冷的甲冑甲片上,濺起濛濛的水霧。

    清越的八角銅鈴,在悽風苦雨中歡快搖曳着,發出悅耳的鈴聲。

    乾爽溫暖的寬大車廂內,一尊不大的三足獸紋香爐,不斷蒸騰着絲絲縷縷厚重醇和的香韻,驅散寒意。

    陳勝微倚青銅憑几,雙目微閉的安然跪坐,一襲寬鬆而挺括的山海暗金繡紋袀玄,好似綻放的濃豔鮮花般平鋪在潔淨的藺草蓆上,配以一頂簡潔方正的黑鐵武冠,沉靜之中見激烈……

    “她在嗎?”

    鈴聲搖曳的沉默之中,閉目養神的陳勝忽然開口,淡淡的問道。

    侍衛長低低的聲音從右側的車窗處傳來:“在……”

    陳勝微不可查的皺了皺英挺的劍眉,似是有些不悅,又似有些無奈。

    他沉吟幾息後,淡淡的開口道:“轉道,走西城去王……罷了,傳令執戟郎,將晏清殿內公文封存,運送至觀瀾閣。”

    “唯!”

    侍衛長領命,按劍快步行至奔隊伍最前方,以旗語下令。

    龐大的侍衛隊沉默而順暢的改變路線,由北城直插南城抵漢王宮的路線,改道向城西行去。

    而就在侍衛隊原本即將踏入的長街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道披麻戴孝的纖弱身影站在雨裏,神色悽苦的向着街頭那條轉向的玄色人龍依依下拜。

    ……

    觀瀾閣,半開放的古韻靜室之內。

    陳勝腳踏潔白足袋的,斜倚憑几席地而坐,出神的凝望着室外的煙雨,裝訂精美的白紙公文倒拿在手裏,身畔火塘上的陶壺“咕嘟咕嘟”的噴着熱氣……

    “你心亂了。”

    韓非渾厚而溫和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陳勝回過神來,沒回頭:“何以見得?”

    僕人將韓非推到火塘的另一頭,躬身退下。

    韓非伸出手,一手解開火塘上的陶壺壺蓋,一手翻出茶盞、竹瓢,從陶壺中舀出兩盞黑乎乎的茶湯,拿起一盞遞給陳勝。

    陳勝饒有興致的看着他精準而嫺熟的動作,接過細陶茶盞,輕笑道:“你越來越不像盲者了。”

    韓非沒搭理他,自顧自的端起一盞茶,抽動鼻翼輕輕嗅了嗅,面無表情的吐槽道:“好好的一甕茶水,教你給煮成了茶羹!”

    說是如此說,但他還是輕輕吹了吹熱騰騰的茶湯,淺淺的抿了一口,頓了頓後,又道:“我這間小院兒,可不是出世的道場,擋不住你那些**。”

    陳勝不爽的斜眼看他:“你這張破嘴怎麼越來越毒了?不會說話就別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他二人相處的模式,已經跑偏得拉都拉不回來。

    在晏清殿內時,韓非唯唯諾諾,陳勝說什麼是什麼的。

    有旁人在的時候,韓非亦是畢恭畢敬,哪怕陳勝不在,對這其他人,他也決口不提陳勝半個不字兒。

    可一到了二人私下相處之時,韓非就化身損友,哪壺不開專提哪壺的那種,每每一抓住陳勝的錯漏之處就是一頓重拳出擊,並且在與陳勝的交鋒之中迅速晉級吐槽大師和大陰陽師。

    事實證明,古人要陰陽怪氣兒起來,的確就沒後世那些大陰陽師什麼事兒了。

    明明是韓非從陳勝這兒學的手藝,他卻在極短的時間內融匯貫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教會徒弟氣死師傅!

    就他那一嘴的典故和生僻名詞兒,陳勝常常被他噴得一臉懵逼,回家後仔細一琢磨,才慢慢回過味兒來是怎麼個什麼意思,然後就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徹夜不眠的調整狀態、組織語言,誓要好好發揮、一雪前恥!

    結果每個第二天雄心勃勃的去韓非一雪前恥的日子,都更加悲劇的梅開二度、恥辱下播……

    韓非微舉茶盞,笑吟吟的向他示意:“你賜得嘛,大王!”

    他說得是刺瞎他的雙眼、斬斷他的雙腿,卻意外令他說話不再磕巴這件事。

    陳勝也實在是拿這頭不怕開水燙的死豬沒什麼辦法,只得無能狂怒道:“下次就直接賜你三丈白綾!”

    “呵,你敢賜我就敢上你家門前上吊,看誰遺臭萬年!”

    韓非毫不示弱的。

    陳勝登時就跟吃了蒼蠅一樣噁心。

    那個要把眼珠子掛門上的伍子胥,就令吳王夫差被釘死在昏君的恥辱柱上兩千多年。

    以伍子胥和韓非之間的學術差距和地位差距,他要敢讓韓非在他家門前吊死,鬼知道他會被史書編排成什麼樣子,挫骨揚灰鞭屍幾千年!

    “he~tui!”

    韓非裝模作樣的一臉不屑的向靜室外吐了一口並不存在的唾沫,然後神清氣爽的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陳勝,他已經拿捏了!

    確定以及肯定,這個有着斑斕大蟲的兇暴脾性與尖牙利爪的世之梟雄,實則卻長着一副喫草的仁義腸胃和一顆與世無爭的淡泊之心。

    這個發現,起初令他自己都感到詫異萬分……猛獸哪有不喫人的呢?不喫的人猛獸那還是猛獸嗎?

    他反反覆覆的檢驗自己是不是弄錯?

    是不是陳勝的手法太高明矇蔽了他的雙眼?

    但無論他用什麼方法去剖析、無論他從什麼角度去考證,最終得到的結論都是陳勝的言行舉止是一致的,並且是貫徹始終的,以前是怎樣、現在就還是怎麼,自立爲王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任何的影響。

    這個結果,比起最開始的哪個判斷,還要離譜、還要不可思議。

    可這一次,韓非卻很輕易的就接受了這個判斷……如果連這都只是陳勝的僞裝的話,那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境界的選手,被欺騙、被愚弄,他也認了!

    知識或許是會隨着時代的更迭而更迭。

    但人性不會,世間上所有人犯下的所有過錯,都能在前人的歷史中找到相似的例子,在人性這一方面,人族幾千年來的進步,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所以,韓非能夠承認,他與陳勝在才學上,的確存在差距。

    但打死他,他也絕對不相信,陳勝對人性的把握能碾壓他。

    除非,陳勝不是人……

    身懷人皇氣的不是人?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

    韓非悠然的小口小口飲茶,渾然看不出茶盞裏的茶湯是又苦又糊又濃稠的“茶羹”。

    直到他將盞裏最後一口茶湯嚥進腹中,都沒能等到陳勝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