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人道永昌 >第四百八十七章 意難平
    “右相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虎嘯般低沉、雄渾的怒喝聲,在空曠的大殿內反反覆覆的迴盪。

    殿下三人,置身迴音之中,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種渺小感。

    李斯與蒙毅默默的垂下了頭顱……

    獨獨韓非面不改色,咬字清晰、鏗鏘有力的說:“下臣自然知道自己在說些……”

    “右相慎言!”

    未待他說完,李斯便打斷了他,義正言辭道:“誰人都可以來向陛下求這個恩典,我李斯可以、他蒙毅可以,獨獨你韓非不可以。”

    “因爲你韓非乃是我大漢右相,當世法家魁首、當朝法治旗幟!”

    “你非但不能來求這個恩典,還必須與宮外那些狼狽爲奸、同流合污之輩,割席斷交、勢不兩立!”

    “唯有如此,你韓非才不負陛下天恩,你法家纔不負陛下器重!”

    什麼叫裝糊塗的高手?

    李斯就是!

    他分明比誰都清楚韓非來求這個恩典的用意,卻硬生生將其歪曲成了另一回事。

    且乍一聽句句訓斥,實質上卻是句句都是提點,句句都是迴護。

    無形之中,還附和了陳勝一把,代陳勝說出了他不能說出口的心裏話。

    陳勝也果真不語,默認了李斯的說法。

    韓非沉吟了片刻後,忽而正色道:“下臣有要事,要私下奏請陛下!”

    陳勝隱約間猜到了他要說些什麼,頷首道:“准奏!”

    李斯與蒙毅只好揖手道:“老臣(微臣)告退!”

    二人躬身退出大殿。

    “嘭。”

    兩名全副武裝的魁梧王廷侍衛,緩緩合上沉重的殿門。

    殿門剛一合上,李斯與蒙毅就不約而同的擡起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如釋重負的長吁一口氣。

    末了,李斯換上了一副笑臉,主動向蒙毅揖手道:“中書令,蒙大人,老夫方纔迫不得已行權宜之計,請蒙大人海涵一二。”

    蒙毅當然不想原諒這隻老狐狸,可這老狐狸都拉下老臉了當衆向他致歉了,他還能說什麼?

    他只能不情不願的回道:“李相爺言過了,下官不敢當,只是下回再有這樣的事,李相爺衝下官一人來,別帶上我們王廷侍衛可好?我王廷侍衛三千袍澤弟兄,一心效忠大王、拱衛王駕,不畏生死、不避水火,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容不得半分污衊!”

    李斯聽到一半就心道了一聲“不好”,餘光一瞥左右,周遭的王廷侍衛們,果真無不虎視眈眈。

    ……

    大殿中。

    陳勝步下大殿,行至韓非面前,惱怒的低喝道:“你到底是喝了什麼迷魂湯?還是說,有人威脅於你?你說個名字,我這就命人去砍了他的腦袋!”

    韓非反水,的確是出乎了他預料的。

    而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也的確很致命。

    以韓非的身份和地位,若是連他都聳了的話,那大漢的法治就是個屁!

    “大王說笑了。”

    韓非笑了,笑容說不出的平和:“下臣好歹也是我大漢右相,何人敢生此滔天惡膽,挾持下臣?”

    “別給我扯淡!”

    陳勝不喫他這一套:“你今兒要不把話說清楚,我即刻命人徹查觀瀾閣,一應可疑人等盡皆捉拿下獄!”

    韓非沉吟片刻,忽而輕嘆了一聲:“臣嘗聽聞,追尋法理追尋到極致,容易喪失人性,大王以爲如何?”

    陳勝聞言,大感熟悉,心下仔細一尋思,這不是昔年他決意放百家入稷下學宮之時,對李斯說過的原話嗎?

    他氣笑了:“你這是在跟我玩兒‘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戲嗎?”

    韓非:“原來這句話竟是出自大王之口嗎?難怪下臣越是下心琢磨越覺得微言大義!”

    陳勝:“你別告訴我,就是因爲這句話,你才產生‘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之念?”

    韓非平靜的面對陳勝,說道:“大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乃是我法家徒的至高追求。”

    “然大王不是我法家徒,所以這不應是大王的追求。”

    “若要有人爲法治殉道,下臣可往,千千百百法家徒可往!”

    “大王不可往!”

    “這並不是下臣認爲,大王的命,比我法家徒的命更高貴。”

    “而是大王擔負的責任,與我等不一樣,大家各行其道、各司其職!”

    “我等法家徒,若能爲創法治先河而獻身,乃得償所願、三生有幸!”

    “而大王肩負我大漢江山社稷,卻舍萬民生計、家國安危,爲區區法治殉道,看似不世明君,實爲捨本逐末一懦夫是也!”

    他說得很慢,語氣也並不激烈,但平靜之中卻帶着一股無懼生死的大無畏氣概!

    陳勝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笑着讚歎道:“可以啊你,還記得當初剛認識你那會兒,你滿腦子都是如何宣揚你法家精義,眼裏除了你們法家的精義,別的什麼都看不到,現如今竟也能站到更高層面,公允的俯覽百家精義……”

    韓非現在的思想高度,已經很接近他了。

    陳勝是什麼家?

    雖然他一手扶持了法家、儒家,發展了農家、兵家、墨家……

    但事實上,他什麼家都不是。

    如果硬要說有,那就是實用家!

    什麼有用,就用什麼的實用家。

    韓非也笑着回道:“全賴大王點撥,否則下臣定然還是昔日那隻坐井觀天的蟾蜍。”

    “所以……”

    陳勝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平靜的說道:“你們就計劃着,先讓我出面大赦天下,接着由你們司法吏出面,強行將這些罪犯一體處決,事畢之後,再由我來追究你們越權、犯上作亂、草菅人命之重罪,成全你們以身祭法的最高理想?”

    韓非怔了怔,無言以對……他並不奇怪陳勝能看穿他們這點小伎倆,似陳勝這等雄才大略的開國帝王,若是連這點小伎倆都看不穿,那纔是怪事!

    他奇怪的是,陳勝竟然會將這件事翻到檯面上,攤開了講!

    有些事,可以做。

    但是不能攤開了說。

    陳勝既然將這件事翻到了檯面上說,那就意味着,他不準備這麼做……

    好一會兒後,韓非才苦笑道:“大王這又是何必,您是要做那功追三皇、德超五帝之千古一帝的,何必讓這些惡貫滿盈的人渣滓,髒了您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