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人道永昌 >第五百六十三章 仁義
    仁武二十年,夏至。雹

    “咯吱、咯吱……”

    一間堆滿各類木工零件,滿地都是刨花、木屑的工作間裏,一身麻衣的陳勝,正一腳踩着一塊木料,熟練的單手拉着鋸子。

    五年過去了,他又衰老許多,眉眼間多了幾許皺紋,乾癟後顯得有幾分尖嘴猴腮的面容,已經很難再找到當年那如同天生神祗一樣俊美的神顏影子,不笑的時候顯得冷峻、笑的時候又顯得有些滑稽……

    而端着茶壺候在一旁的蒙毅,卻還如當年那般挺拔魁梧。

    “噔噔噔……”

    一陣沉穩的熟悉腳步聲,在門外走廊裏響起。

    陳勝鬆開了嵌在木料裏鋸子,一手揉着後腰、一手向蒙毅招手,蒙毅連忙端着茶壺湊上去。雹

    他接過茶壺,對嘴就“哧溜”了一口,舒坦的呼出一口濁氣。

    適時,一道身穿玄色文官常服的勻稱身影,出現在工作間門口,向着陳勝揖手行禮道:“父親大人。”

    陳勝看着長子陳啓那已經超過自己的身量,臉上不由的浮起了些許笑容,招手道:“快進來說話。”

    “唯。”

    陳啓起身,大步走進一地的刨花、木屑當中。

    “來得正好!”

    陳勝拉起他的衣袖,來到一旁陳放的完整傢俱的儲藏間,指着一座雕工精美的千工拔步牀,自豪的說道:“看看爹給你置辦的新婚傢俱,滿不滿意!”雹

    他敲着牀板、撫着上邊的蘭花瑞獸雕花,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看看這鐵梨木,報廢了我三把刨刀、四把刻刀,前前後後忙活了四個來月才做好,瞧瞧這料、瞧瞧這工,什麼叫化腐朽爲神奇……我告訴你,就這牀,要放到市場上去買,兜裏沒揣個二三百兩銀子,問都不要來問!”

    陳啓瞧着這座凝聚了老父親四個月心血的精美大牀,心頭是又無奈又感動……朝中文武百官爲了將奏摺送進您的案頭,成天絞盡腦汁的與您老斗智鬥勇,您倒好,寧可貓在宮裏做木工,都不肯去接那些奏摺。

    這絕對是世間上最昂貴的千工拔步牀,沒有之一!

    “父親大人!”

    陳啓很是艱難的說道:“我這六品員外郎的俸祿,可買不起這麼貴的牀,這要搬回家去,會嚇壞新婦的……而且按照習俗,新牀應該是由孃家陪嫁的,兒子要將這張牀帶回去,會令岳翁大人難做的。”

    陳勝聞言一瞪眼,氣咻咻的說道:“這是我這個當老子的給你置辦的,和你買得起、買不起有什麼關係?再說,難道你岳丈可以給你置辦新牀,老子就不可以嗎?他置辦的,能有你老子親手做的新牀經用嗎?就這牀我告訴你,愛惜點用上幾輩人都沒問題……”

    陳啓淡定的看着喋喋不休的老父親,待到他說完之後,才淡淡的吐出倆字兒:“不要!”雹

    陳勝大怒,轉頭就指着這大牀對蒙毅說道:“把這張牀送到鎮撫司去,告訴陳風,不管用什麼辦法,給我把這張牀用五兩銀子的價錢,賣到這逆子丈人的手上,錢就讓搬牀賣牀的錦衣衛分了買茶喝,權當搬運費……我還不信了,真有那不識貨的!”

    蒙毅笑容可掬的應下,保證一定給陳風交代清楚,絕對不會露餡。

    陳啓無言以對的看着擺明要耍無賴的老父親,一口老槽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憋了好一會兒才吭哧吭哧的說道:“父親大人若真是閒來無事,不妨多過問過問朝政,總好過每日裏就琢磨着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句話埋在他心裏好久好久了,終於是找到機會說出來了。

    陳勝聽後,卻只是“嘁”了一聲,嗤笑道:“你看清楚什麼叫朝政了嗎?”

    陳啓張嘴本能的就想答,但話臨出口之際,他又將那些話嚥了回去……他用了整整五年,終於從街頭走進了禮部,成爲了一名六品員外郎,雖然仍然不夠資格走進晏清殿,但從一名不入品的亭役走到這一步,中間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在這無比漫長的五年裏,他學會了很多很多事,比如不懂的事、不要急着插言,不懂的事、不要急着下結論。雹

    比如現在,雖然他覺得他是懂朝政的,但既然自家老父親說他不懂,那他就不懂。

    “好了,來找我啥事兒,說吧!”

    陳勝搖着頭重新走到了鋸子前,一腳踩住木料繼續拉動鋸子:“你要沒事兒,哪裏記得還有我這個老不死的爹……”

    當初他將這倆小的趕到街頭去做亭役,哥倆與他賭氣都在長安區他祖父邊上安了家,沒事兒誰都不肯回宮來見他。

    這兩年,哥倆逐漸體會到他的苦心,倒是知道回宮來瞧瞧他了,可也大都是夜裏回來與他一起喫頓飯,喫完連夜就出宮,誰都不肯多呆。

    大白天回宮,肯定是有事兒……

    陳啓沒忍住偷偷向滿嘴怪話的老父親翻了個白眼,而後正色道:“西極孔雀王朝的使節團入京納貢之事,父親大人知道吧?”雹

    “嗯?”

    陳勝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再看向一旁的蒙毅,蒙毅連連點頭:“哦,是有這事兒……怎麼了?”

    陳啓見狀,哪還不知老父親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兒?

    他說不出是無奈還是無力吐槽的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兒子今日奉命陪同使節團遊覽京城之事,無意間聽人提起,父親大人當年遠征孔雀之時,曾縱兵屠殺孔雀數十城,戕害孔雀百姓三百萬……是也不是?”

    “三百萬?”

    陳勝拉動鋸子的手沒停,漫不經心的答道:“有這麼多嗎?不記得了,當年也沒數過,不過他們既然說我屠了三百萬,那就三百萬吧!”

    陳啓驀地瞪大了雙眼,身軀顫了顫,臉上肉眼可見的浮起了大片大片雞皮疙瘩,甚至連頭髮都快豎起來了:“父、父親大人,身爲、身爲一國之君,怎可如此暴厲恣睢、慘無人道,那是不是三百個,而是三百萬啊!”雹

    他語無倫次的、磕磕巴巴的大聲說道。

    陳勝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對他三觀的衝擊,比當年陳勝將他們哥倆扔到街頭上做亭役還要大!

    陳勝鬆開了手裏的鋸子,直起身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眼神非但沒有責怪、暴怒之意,反倒還有些欣慰之色。

    “不錯!”

    陳勝笑着點頭道:“這幾年亭役沒白做,懂得生命的可貴,知道敬畏了!”

    他的確很高興長子能有這樣的反應。

    因爲陳啓會感到憤怒、感到驚悚,是因爲他意識到了,那是三百萬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數字。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