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前,醫梧生撩開簾子遠遠看了一眼。
外面雪太大,看不清臉,只見輪廓。那倆手下里有一位格外單薄瘦小,乍一看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小孩兒麼?
醫梧生搖了搖頭,在心裏輕嘆道:這年頭,小小年紀就入邪魔道的人確實不少,可恨可悲。
他曾經就碰見過這樣的,一時心軟沒下殺手。
“先生爲何搖頭啊?”烏行雪問。他嗓音好聽,這麼說話跟尋常富家公子沒什麼區別。
但就是聽得人心慌,可能是“啊”字太輕了。
醫梧生立馬撂下簾子。
他捏了紙,正要答話,門簾就被人掀開了,風雪“呼”地涌進來。
“城主,我們好一頓等!”寧懷衫打頭上來,剛叫完烏行雪就看到了醫梧生,臉色瞬間鐵青,“怎麼是你!”
醫梧生愣了一下。
“這反應。”烏行雪掃了一眼:“你倆認識?”
“呵。”寧懷衫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我一個照夜城的人,上哪兒跟他這種名門正派認識。也就是好多年前福星高照,碰見過一回。”
醫梧生顯然沒認出他來,面露疑惑:“?”
寧懷衫臉色更青了。
他低聲罵了句粗話,扯了領口露出頸下一截,靠近要害的地方,駭然有一道長長的劍疤。疤上有新結的痂,似乎不久前還裂開過。
看見這道疤,醫梧生認出來了。他萬分錯愕地看着寧懷衫,手裏的紙被抓得皺了一下,可見詫異:“你是……葭暝之野的那個小孩兒?”
“小你老姆。”寧懷衫撒開領子,“老子當年是十來歲,這都過去快四十年了。”
這兩人的對話,烏行雪自然一點沒聽懂。
但不妨礙他開口攪合:“葭暝之野?”
寧懷衫原本都罵完了,被他一問,又冷笑道:“對,葭暝之野。城主你知道的,就是我跟黑菩薩去辦事,結果被花家攔了道,黑菩薩折在路上的那回。”
“……”
城主並不知道。
烏行雪“噢”了一聲:“黑菩薩那事我記得。”個屁。
“你這劍傷是?”
都是當邪魔的人了,跟仙門百家打打殺殺不該是常事麼,受點劍傷就耿耿於懷這麼久?
“你問他。”寧懷衫指着醫梧生
“……”醫梧生心說我這是弄了一車什麼玩意兒。
他默然片刻,還是解釋道:“當初劍上抹了一些……藥。”
本來就是奔着屠邪魔去的,花家當時每個人劍上都抹了靈藥,藥還是他親手調的。一劍下去,就算沒能直擊要害,也能讓那劍傷反覆崩裂潰爛。
照夜城的人因爲修習邪術的關係,傷口恢復自有一套辦法,速度極快,但損耗也極大。
“他這一劍,害我三天兩頭下藥池,練着毒禁術,泡了三十多年。”寧懷衫咬牙切齒,“我這身體個頭自那之後就再沒長過!”
“還教訓我。”寧懷衫盯着醫梧生,“說什麼來着?哦,說我小小年紀就沉迷邪道誤入歧途,讓我睜眼好好看看那些被邪魔害死的人,有沒有一刻想起過自己家人。說我這麼下去定會懊悔終生。”
“老先生。”寧懷衫笑起來,兩顆尖牙鬼裏鬼氣。
醫梧生默然不語。
仙門子弟不易老,他這模樣放在普通人家,說是二十五六歲也不成問題。
“整個照夜城都知道我是地下爬出來的孤兒呀,沒有勞什子家人可想,怎麼辦呢。倒是老先生你,當初有想過,有一天會跟我狹路相逢麼?”
醫梧生:“……”
想過刀劍相逢,沒想過共擠馬車。
寧懷衫目光從他口鼻繃着的黑布條上掃過,刻薄道:“哎呀呀,看來老先生在這車裏待遇有些糟嘛,我——”
醫梧生蒼白的皮膚幾乎要被他譏諷出血色了,就見門邊一道銀色劍鞘擡了一下,“啪”地敲在寧懷衫膝後。
寧懷衫咚地一聲,衝着醫梧生就跪下了。
“……”
我——
他捂着麻軟的腿“日”了一聲,轉頭瞪向打他的人。就見天宿上仙垂眸看着他,面無表情地動了一下手指,劍便歸了原位。
寧懷衫看到蕭復暄手上一閃而過的黑色王蓮,想起來這是他家城主的傀儡,要做什麼也是聽城主的。
寧懷衫轉頭看向烏行雪:“城主你讓他打我?”
烏行雪:“……”
我沒有。
他擡眸盯視對面的蕭復暄。
蕭復暄也朝他看過來,眸光隔着晦暗光線。片刻後,他很輕地動了一下眉,又一臉事不關己地轉開了臉。
烏行雪:“……”
堂堂上仙,挑撥離間我?
他搓着焐熱的手指,觀察了一會兒。然後手指敲了敲桌面,對寧懷衫道:“也不用一直跪着,你擋着人進車了,坐過去。”
“誰?”寧懷衫怒目回視。
就見斷臂單手扒着車門,一隻腳上了車,另一隻還掛在車外。他面無表情地送了寧懷衫一句:“忍你很久了,滾進去。”
寧懷衫:“……”
他憋屈得要死,盯着醫梧生旁邊的空座看了好一會兒,又看看抱劍站着的蕭復暄,一咬牙,轉頭坐到了烏行雪旁邊。
然後,他就看見蕭復暄的劍動了一下。
寧懷衫簡直有了條件反射,屁股剛沾到木板就彈了起來,彈到了醫梧生旁邊,擠着他的“仇人”坐去了。
“不讓坐就不讓坐,別打人啊城主。”他咕噥着。
烏行雪:“……”
烏行雪頭頂橫生一片問號。
誰不讓你坐了?
寧懷衫發現蕭復暄並沒有要出劍的意思,這才感覺自己小題大做了,頓時臉面全無。
他也不好意思再換,只得頂着一張送葬臉擠在醫梧生旁邊。
斷臂左右看了一眼,也擠到了寧懷衫旁邊。
他倒不是不敢坐在對面,只是擠着寧懷衫方便傳音。
他一指抵着寧懷衫,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方式傳音過去:“發現了麼,城主自始至終沒動過,還一直抱着暖手爐。”
烏行雪的氣勁極寒,比雪封十萬裏的無端海還要冷。他握過的劍常會蒙一層霧,他捏着你的下巴,寒霜能從手指下一路凍到臉上。
只有別人畏他的份,他可從沒怕過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