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南端就是雀不落。
烏行雪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所以突然發問就顯得有些奇怪。
方儲疑惑道:“城主爲何忽然說起這個?是有什麼古怪嗎?”
烏行雪眸光依然落在窗外,道:“沒什麼古怪,就是忽然想起來,順口一提。”
他以前很少主動與人說起這些,這會兒大抵是……酒意上頭。
他靜了一會兒,眸光從屋檐收回來,落到了窗下,忽然輕聲道:“方儲,你那窗下有什麼特別之物麼?”
方儲搖了搖頭:“沒有,窗下無非是些泥地、矮花、小石子,沒什麼特別物什。”
烏行雪又喝了一口酒,嚥下去,垂眸看着低矮草木,道:“那爲何有人惦記着窗下呢。”
方儲被問住了,倒不是問題有多難,而是從他家城主口中問出來實在稀奇又罕見。
他想了很久,道:“那……多半是因爲住得高吧。”
烏行雪笑了一聲,頭也沒回,覺得他這答案像是一句多餘廢話。
方儲硬着頭皮道:“住得高,窗下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隨便往窗下一掃,能看到的東西又多又遠。說不定能成一道景呢,那惦記惦記便無可厚非了。”
烏行雪聽着聽着,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念頭。
那念頭閃得極快,他幾乎沒能反應過來,只是漸漸地收了笑意,握着酒壺白玉沿口,怔怔地站在窗邊。
“住得高……”
他嘴脣動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似乎又看見了一片縈繞不散的霧,看見霧裏有巨大的墳冢,還有一座高高的塔。
有人飛身上塔頂,提燈而立,站在窗邊朝下望過來。他記不清那是在看他,還是看向更遠處平安的城鎮了……
而後燈光在霧裏化散成片,那道人影擡手敲響古鐘。
當——
那道鐘聲幾乎響在腦中。
那個剎那,烏行雪感覺自己閉上了眼,身上的痛覺和寒冷驟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進到了最難過的關頭。
那一年的劫期來勢洶洶,比任何一年都難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難受。以至於烏行雪有一段時間近乎於空白,無所感知。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撂下酒壺的,也記不清是怎麼讓方儲離開的,又是如何閉合門窗、給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雙向的,別人難進,他也難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麼難以收拾的事來。
他只記得禁制剛落成的那一刻,背後忽然多了一道氣息。
有人無聲無息地進到了院落裏,甚至進到了他的屋中,卻沒有驚動任何其他人。
出於邪魔本能,他擡手就要吸抓武器了。可他的屋裏既沒有刀,也沒有劍。他抓進手裏的,居然只有一個夢鈴。
當年斬斷的京觀亂線太多,那些亂線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裏,他原本打算毀得乾乾淨淨,一點不留。
可臨到頭來還是猶豫了一瞬,將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剝離下來,做了“夢鈴”這個小東西。
鈴鐺的模樣同那座高塔上的鐘相似。
自那之後,每當他再斬斷某條亂線,總會在最後的瞬間搖響手裏的白玉鈴鐺,給那些因爲線斷而就此湮沒的人們造一場美夢。
他給很多人造過夢,讓他們忘卻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當年高塔上的那口鐘一樣,鈴聲響起的那一瞬,至少在夢裏……沒有痛楚,萬事太平。
但眼下這一刻,白玉夢鈴被烏行雪攥在手裏,鈴頂的尖角重重硌着掌心,涼絲絲的鈍痛讓他從劫期中掙離片刻,清醒了幾分。
他握着白玉精,嗅到了身後人的氣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氣息,哪怕閉着眼揹着身都能嗅認出來。
“蕭復暄……”
他攥着夢鈴轉過身。
蕭復暄就站在門邊,黑沉沉的眸子一轉不轉地看着他。
“這裏是照夜城。”他說。
這裏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個敞着院門的坐春風,任你想來就來。
他還想說你爲何偏偏要挑這個時候來。但這話莫名有些狼狽,他不喜歡。於是他緊抿着脣,沒有說出來。
蕭復暄就那麼沉沉地看着他,說:“我知道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進來了。”
非但進來了,還分毫未傷。就好像那些禁制統統避開了他,沒有攻擊他。而烏行雪下禁制時幾乎神識不清,一切都出於本能和下意識……
他這句話,將那些下意識的東西直白地剖攤開來,遮掩不了也否認不了。
於是烏行雪沒再說話。
他攥着手裏的東西,同門口的人對峙着。
那一瞬間被拉得極長,同樣安靜無話,同樣帶着糾纏不清的東西。幾乎讓人想起當年南窗下的屋檐……
卻又截然不同。
當年他是靈王,如今他是魔頭。
他要過邪魔必經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蕭復暄面前過。
怎樣都行,但不能是蕭復暄。
於是他張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對方離開。他背在身後的手緊攥着白玉精做的夢鈴,臉上卻帶着笑,歪頭衝那人說:“你知道邪魔有劫期麼,見過劫期裏的魔頭是什麼樣嗎?”
“聽過邪魔重欲麼?”
……
他知道蕭復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殺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閉着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會厭惡什麼——那些邪魔特有的東西,橫行無忌、荒淫無度……
他張口閉口皆是那些,等着蕭復暄冷臉離開。
想惹天宿不高興其實真的很容易,他曾經半真不假地招惹過無數回。
偏偏這次……
他說盡了那些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東西,蕭復暄卻一步未動,始終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之後開口道:“都聽過。”
烏行雪倏地沉默下來。
他靜了一瞬,道:“你既然什麼都聽過,什麼都知道,又偏偏挑這個日子來——”
屋內燈火映在蕭復暄眸中,燈火微晃,那雙眸子便化開一片光亮。
烏行雪頓了一下,避開目光,轉頭朝臥榻擡了下巴繼續說道:“——你是要做我這個魔頭的入幕之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