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先前在道觀之中,道長曾言與在下乃是忘年至交,真真令在下感激莫名、熱淚盈眶。”
“道長放心,爲了維繫這份交情,在下絕不提半字報答之言,不使道長道心受污、修行有損。”
孫思邈眼皮跳了跳,道:“道法自然,老道一生修道,從未刻意爲之,隨緣便好。”
“當年酒色亦曾淺嘗,嗔怒未有斷絕,名譽利益,亦不會棄若敝履、不屑一顧,人活世間,恩仇快意、有來有往,不亦樂乎?”
李愔道:“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名利這等身外之物,亦當遠離,否則玷污了這份交情,多有不美。”
“危難之中伸出援手,使得這份情誼天長地久,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此乃人間佳話。”
“呵呵……”
孫思邈冷笑一聲:“想耍賴?”
李愔一攤手:“在下以爲道長高風亮節、慈悲爲懷,此封助人爲樂之事定然不會推辭,何曾以利益相誘?”
孫思邈捋着鬍子,倒也不怒,幽幽說道:“老道畢生修道,成仙之路未曾窺破,倒是於醫術一道有所領悟,世人稱吾‘神醫’,愧不敢當,但等閒頑症,卻也難不住我。”
“晉陽公主之頑疾固然嚴重,但老道回去翻一翻醫書,多加思索,或許就能想出一個方子來,藥到病除……”
李愔瞪着眼睛,略作沉吟,慨然道:“道長仗義,此番出手,在下銘感五內。”
“近日水師自東海獵殺了一頭鯨魚,得到一塊重達五十斤的龍涎香,價值連城,便贈予道長吧。”
娘咧!
這老道哪裏半點“神仙”風采?
修了一輩子道,學會了敲竹槓……
聽到五十斤的龍涎香,孫思邈差點激動得將自己鬍子揪下來,不過百餘年的道行也不是白給的,趕緊穩住心神,貌似不以爲然,耷拉着眼皮,微微搖首。
李愔大怒,這還不滿意?
沒辦法,只能大出血了:“這回在漠北,偶然之間得到幾株紅景天,已然派人日夜看守,待到秋天成熟,便會將其採摘……送給道長了。”
“嘶……”
孫思邈終於沒穩住心神,失手揪下來幾根鬍子,驚呼道:“當真?”
紅景天素來被視作“神藥”,生長在苦寒之山巔,極其難得,久服可以通神不老,功效較之人蔘更甚。
其難得之處固然比不得龍涎香,但是藥用價值,卻不可以道里計。
李愔心中淌血:“千真萬確!只不過……道長你看這樣行不,此物採摘之後,運來長安,在下於終南山中擇地栽培,待到明年成熟,道長儘可取用,如何?”
孫思邈略作思量,想到這紅景天得之不易,若能在其手中培育成功,以後可以隨意栽植,意義更大,便欣然頷首:“善!”
被好一頓勒索,李愔心有不忿,哼了一聲道:“道長大才,可惜身入道門,若是修習陶朱之術,怕是呂不韋、鄧通之流,亦要甘拜下風。”
他心中不忿,狠敲了一波竹槓的孫思邈卻是眉花眼笑,面對李愔的冷嘲熱諷也不惱怒。
笑呵呵道:“好友貴在相知,你前來求助老道,儘管有欺君之嫌,可老道可曾有半句推辭?”
一老一小鬥着嘴,倒也和諧快意。
到了終南山道觀,孫思邈邀請李愔入內飲茶:“袁道長學究天人,尤擅相人之術、風水之學,與其暢談一番,亦能增長見聞,有所裨益,這等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哪知道李愔看見袁天罡便心裏發虛?
李愔婉拒道:“書院那邊冗務纏身,卻是片刻也離不得,以後有機會,再請教袁道長吧。”
孫思邈從善如流,擺擺手,徑自入了道觀。
廂房內,翻到的案几已然撤走,破碎的茶具也換了一條,小道士正跪坐在案几前燒水沏茶。
袁天罡跌坐在案几一側,擡眼瞅瞅走進來的孫思邈,問道:“那小子不講究,請人診病,居然管接不管送?”
孫思邈坐到他的對面,捋須奇道:“自然是送回來的,不過那小子到了門口,卻是死活不肯進來,按說你們初次相見,素無嫌隙,怎地鬧得這般不愉快,好似仇敵一般?”
“哼哼!”
袁天罡飲了一口茶水,重重將茶杯放到案几上,怒道:“那廝純粹就是個棒槌!李淳風曾說他面相殊異,讓老道有機會的提點一二,令其趨吉避凶,結果呢?”
“老道只是提了提,那廝便一頓搶白,罵老道士米蟲……簡直豈有此理!”
孫思邈苦笑不已。
這位老友被世人稱之爲“神仙”,其修爲確實精深,當世不做第二人想,但是這率直的性情,卻也令人頭疼。
他時常困惑,這等喜怒形於色的脾性,是如何有這一身修爲的?
亦或者說,若是袁天罡能夠將脾性修煉得心如止水、澹泊平和,是否早已能夠得窺無上天道,隨時隨地都能白日飛昇、羽化成仙?
……
尚未入伏,天氣已然悶熱。
李二跪坐在光潔的地板上,抿了一口玉碗中冰鎮的蜂蜜水,絲絲涼意沁入心脾,脣齒之間甘甜順潤,長長的籲出口氣。
去年一場大病,如今雖然早已痊癒,但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根源耗損,精疲體虛,稍稍勞累便會腰膝痠軟,困頓乏累,精力大不如前。
看着面前鬚髮業已花白,圓臉上滿是褶皺的長孫無忌,心底不由唏噓不已。
想當年,長孫無忌爲自己出謀劃策謀算前程,房玄齡爲自己處置文牘安穩後方。
李孝恭、李績運籌帷幄,程咬金、秦叔寶、尉遲恭、張士貴等人衝鋒陷陣,秦王府上下並肩而戰、齊心協力,這纔有了皇帝寶座,有了貞觀一朝。
如今諸人倒是權勢赫赫、功勳顯耀,只是歲月不饒人,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澤,卻是老的老、死的死,早已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披肝瀝膽……
歲月使人老,衰老令人愁。
將玉碗輕輕擱在案几上,李二悠悠吐出口氣,道:“朕欲將晉陽公主許配於七郎,輔機意下如何?”
長孫無忌跪坐在李二對面,聞言身子輕輕一顫,趕緊道:“七郎笨拙,不善言辭,豈能配得上晉陽殿下?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嘴上說着婉拒的話兒,心裏卻興奮得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