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在前去疏萃宮的腳步一變,改去了冷宮的方向。
這條路實在是遠,遠到藺叡看着逐漸從繁榮到荒涼的場景,難得回憶起了被自己拋之腦後的往事。
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他聽撫養自己長大的皇后這麼說她:不過得意了一時便驕縱不堪,頂撞了嫺妃去,隨便找個錯處,她便至死也只能在冷宮了。
那年冬天的御花園寒雪侵蝕,花都謝了,偶能聞到臘梅的香氣,藺叡就這樣被皇后牽着賞那並不存在的繁花盛景,看上去倒是母慈子孝。
他裝得怯懦,聽着皇后點評他的生母。
“她曾將獲寵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的,可惜沒能等到那一刻。”說完,當時的皇后蹲下身與他平視,就這樣盯着他半晌,忽然笑道:“你可知本宮爲何要撫育你?”
藺叡當時裝得一臉懵懂,聲音都還打顫,又作感激涕零的樣子:“兒臣不知,皇后娘娘福澤萬千,興許是可憐兒臣的身世。”
皇后似乎有些看不慣他這樣子,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衣角,似乎是沾到了什麼髒東西。她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牽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那長長的護甲便嵌進了藺叡肉裏,抽出時帶出了血絲。
她溫聲提醒道:“前些日子你在御花園把欺負你的嬤嬤推下河淹死這事,本宮是知道的。”
藺叡先是一怔,隨後收斂了神色,淡漠道:“皇后看來對藺叡別有所圖。”
皇后輕笑一聲,步搖隨着她的動作晃動,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她笑得意味深長:“這樣就對了,本宮早知你本性如此,不然也不會看中你。你可知道你本該被嫺妃毒死在冷宮中,是本宮救了你一命?”
“嗯。”他也知道嫺妃是受皇后指示。
藺叡在心裏想着,好事壞事都被她做去了,到底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呢?他可什麼都沒有。
“乖孩子,你自出生後額娘都看着你呢。”此時的她又笑得溫柔,看上去真是愛極了他:“你性子陰狠淡漠,可真像你父皇,天生就是宮中的人。可惜本宮的孩子可沒你一半聰明,前些日子出了錯,惹了皇上不開心呢,這不,還得你來救他。”
太子犯錯這事藺叡略有耳聞,聽宮裏多嘴的太監說是強寵了郡主身邊最得寵的婢女,若是隻寵幸便罷了,他還在過程中捏住了她的脖頸,不顧她的求饒,直接將她掐死了。
這直接讓陛下震怒,爲了給郡主一個交代,差點沒廢了他。
這種事發生在他其他人身上倒沒什麼,頂多斥責幾句關關禁閉罷了,即使是郡主身邊的人,不過也是個婢女罷了。可他是太子,身爲太子得品行端正,愛民如子,多少雙眼睛盯着他、恨不得將他拖下來,他卻以這種手法殺害了那名婢女,難免會落上一句“殘暴不仁,不堪大用”的評價。
皇后笑着將他的頭擡起來,讓藺叡看向遠處的那個小孩:那小孩穿着與他截然不同的服飾,天竺朝貢的紫蘭綢做成的衣服襯得他好看極了,只是他頗爲趾高氣昂,一眼就知道被人寵壞。再回頭對上他的視線時,藺叡清楚的看見了他眼底的輕蔑。
正是太子藺瑜。
她猛地推了藺叡一把,他便一個不穩朝前摔去。等他疑惑的從地上爬起來不解皇后何意時,下一秒,藺叡就看見剛剛的那個小孩被人推下了河。
撲通——
耳畔忽然傳出的響動打斷了藺叡的思緒,他從回憶中抽出身來,便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冷宮邊的一處小池塘邊,一擡頭,就看見一羣太監婢女在那裏圍着笑。
“讓我們猜猜她多久能爬起來?”
“上次是一刻,這次再怎麼也得撐到半鍾吧?”
“頭上的賤字消了?誰去借一個烙鐵來?我們再給她烙上去,怎麼自己的名字還能消失的呢?”
他靜靜的在身後看着,看着被推落湖中的婢女爬了起來,一身的水,渾身發抖,脆弱不堪。
“他心性淡薄,臣妾還以爲將他養在身邊細心照顧,假以時日的話定能感動他……卻未曾想到他仍然對臣妾的孩兒下手……好歹毒的心!”皇后在一旁絞着帕子擦着眼淚,藺瑜則氣息奄奄的躺在牀上虛弱的喊着額娘,皇上一邊對他怒目而視一邊扭過頭去看着太子,那雙眼裏滿是柔情與憐惜。
皇上甚至不正眼看他,只是揮了揮手,就有人將他押了下去。沒過幾日,他在慎刑司傷痕累累、只剩最後一口氣時,聽見了事情結局。
——太子的所作所爲均是是受了其他人的蠱惑,那人甚至妄圖殺害太子!
聽見這種言論,藺叡忍不住笑出了聲,只覺得自己父皇英明一世,竟然能想出拿這種話搪塞郡主,當真是墮了他的名聲。
但他竟然願意拿這種話來搪塞郡主……
藺叡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什麼感覺,酸澀與苦悶雜糅在一起,讓他有些喘不過氣。好在皇后那個蠢女人還想再利用他給自己孩子鋪路,因此留了他一口氣,不然他哪有翻盤的機會?
視線落在不遠處,藺叡煩躁的皺起眉,見着那婢女也沒半分脾氣,就這樣呆在原地,渾身溼透,像是疏萃宮裏那隻因爲淋雨病死的波斯貓。
他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爲這個人就是他要留下的人、或許是因爲這個場景讓他回憶起了不堪的往事,讓他又痛恨起曾經渺小無能的自己,藺叡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開了口。
“你們在做什麼?”
他瞥見那羣人原本不屑的神色在轉過身來看見他明黃色衣袍的一刻慌了神,撲通一下跪了一地,他就這樣看着身後的那名婢女,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婢女一怔:“奴婢名喚安芩。”
“你起身。”他看着這羣人,命令她道:“現在將他們全部推下河去。”
——
永壽宮位於金鑾殿之後,沒有妃嬪打擾,皇上也只是逢年過節去看一眼,加上太后自藺叡登基以後一心向佛,總而言之,算是難得的僻靜之處。
太后正在永壽宮裏念着佛經,聽到身邊的人來報,轉動佛珠的手頓了頓,只冷笑一聲,嘴裏復又開始念起經來。
玉簪揮了揮手,讓來報的太監下去,她跟隨太后多年,此刻見太后不語,便盯着她髮髻上步搖的流蘇,又問:“要動手嗎?”
“動手?”太后搖了搖頭,玉釵隨着她的弧度略微擺動,就好像寺廟外擺動的鐘鼓,弧度雖然不大,但聲音卻格外響亮,讓前來求神拜佛的人一聽心就平定下來。
但玉簪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她聽見太后毫不避諱的說:“不過一個婢女,這時候動手對他有什麼損失呢?你去暗中觀察一下,必要時幫幫她……等到皇上寵愛她時再毀掉,不是更有意思嗎?”
太后說完,嘴裏甚至還念着阿彌陀佛,即使是跟了她這麼多年的玉簪此刻也不自覺的哆嗦了一下,生怕自己觸到她的黴頭。
“可惜了。”讀完佛經後,太后終於站起身,伸出手按在了玉簪的胳膊上,後者只覺得手臂一沉,連忙穩穩地將她的手托起。
“裕妃和淑貴妃都走不進他的心,皇上這人最是刻薄冷血,哀家倒是好奇,究竟是誰能獲得他的愛?會是那個青樓婢女嗎?”
說到這,她又搖頭:“不……皇上怎麼會喜歡這種骯髒的人呢?”
她蹙起眉,像是遇到了什麼難題,手中一狠,拈着的佛珠便應聲而斷。
它們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太后就這樣看了片刻,忽然道:“既然冬天來了,不如將選秀提上日程吧。”
玉簪一怔,哪有大冬天選秀的道理?但她不敢違背太后的旨意,只應着是。
她低着頭,看着太后擡腳踩在了佛珠上,硬生生將它踩碎。
玉簪連忙擡眼,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