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化宋 >第17章 名師高徒
    蘇謙坐在市舶司的會館裏,不時看着門簾,口乾舌燥,已經喝掉了一壺茶水了。

    他是杭州蘇家的船戶,也是族長的庶子。

    他們家的海船是熙寧年間造成,至如今,已經是快四十年了。

    蘇家本是杭州的織造大戶,家業興旺,但英宗年間,當時的家主新任,雄心勃勃,決定抽去貨資,建立海船,將蘇家的絲綢,買到遼國去。

    幾番磕磕絆絆,眼看大船建成,卻悽慘地遇到了王公變法。

    因爲那市易法,把杭州的織戶弄得天翻地覆,朝廷說,市易法是讓市易司便宜時買入,高價時賣出,保護商人財資——可價高價低,還不是官吏一句話的事情。

    蘇家當時把大把錢財都拿去造了海船,絲織虧空時沒得救助,元氣大傷,本想把海船賣掉填補虧空,但未成想,市易法把海運也弄得一塌糊塗,沿海船商虧損高達數十萬貫,他家這兩艘大海船,就這麼砸在了手裏。

    商人,丟掉了市場,那便是丟掉了命脈,這些年,雖然有兩代家主全力治家,卻還是無法再回到杭州織戶的上層,只能依靠僅有海船,跑跑杭州到密州的海路,賺些家資維持生活。

    再遠些的海路,如去南海、高麗、倭國,都是那些有幾十上百船的大戶纔有資本跑的線路,他家這兩船,已經是家中僅有依靠,實在不敢賭那遠洋的風浪。

    但是,昨天,卻有人給他送來一卷線!

    羊毛線!

    一卷他找盡了河東所有行會、花盡了所有私房、也沒打聽到一點消息的羊毛線!

    雖然織法粗糙,紡得也甚是普通,但出生於商貿之家的蘇謙,卻被驚得險些失去魂魄。

    這是羊毛啊!

    羊毛不是應該粗糙油膩,只能碾壓做氈毯麼?!

    怎麼可能會如此柔軟、如此細膩,甚至可以紡線?

    對一個織造世家來說,他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麼!羊毛價賤,卻因爲大宋喜食羊肉而產量驚人,還有絲麻無法比擬的優勢——保暖!

    如果他們蘇家能得到這樣的羊毛,那麼,杭州的世家算什麼!他敢去和大宋所有的織家一爭長短!

    幾乎是拿到羊線的一瞬間,他腦子裏就已經有了無數的構想,什麼織花、提花、印染、橫紋織造、斜紋織造……

    在陰冷的天氣裏,只需一件暖和的羊毛織物,便不需要穿那冰冷的絲麻,更不用套上那憋氣的皮裘,這絕對能引起南方無數人的追捧。

    而家裏的兄弟們,更沒有一個能超越他的功勞,他就可以繼承家主之位,讓蘇家更加強大,更加興旺……

    終於,在他的期盼裏,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掀開門簾,走入了會館。

    她一裹着羊皮大裘衣,帶着一身風雪,長髮隨意挽成小髻,未加那些讓頭髮滿如圓盤的紙襯,更沒有金銀珠翠點綴,只是別了一朵小小的絹花,她的眉眼並不驚豔,卻溫柔如水,越看越是靈秀,身後跟着兩名青年,都是家僕的裝束。

    是權貴家的丫鬟!

    蘇謙見多識廣,對面的女子雖然衣着樸素,面容秀美,但那行走坐起之間,自有其氣度,甚至不輸給大家小姐。

    也對,有這種毛線的,怎麼可能不是權貴之家?

    蘇謙不由得謹慎起來。

    如果說,原來他還有些想要探聽對方身份貨源的想法的話,如今,便全無了。

    他家雖算富戶,但早已沒落,在這些當朝權貴面前,卻真的是螻蟻草木,不值一提。

    在他對面,山水姑娘經過這幾個月的打磨,早就不是先前那個小丫鬟了,再說了,這位船主,是她精心挑選了好幾日的小船商,正是最好拿捏的那種。

    她沒有開口,只是微笑着坐在船主對面,會館的小二熱情地添上了一壺熱茶。

    蘇謙低下頭,謙卑地道:“在下杭州蘇謙,字用涉,未請教姑娘貴姓?”

    山水溫柔地道:“小女姓山,主家姓趙。”

    這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情,既然合作,雙方肯定都需要有一點了解,山水現在是準備試探一下南方市場,選對方,也不過是因爲船小好調頭。

    “原來是山姑娘,”蘇謙恭敬道,“先前得姑娘賺送線卷,實讓在下佩服不已,不知是哪裏的羊羣,竟然能生出如此順軟之毛。”

    “此爲北方之物,”山水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直接了當地問,“不知船主,覺得這線卷應作價幾何?”

    她的事情還有很多,線卷、碳石、海草、村子,沒有必要拐彎抹角。

    蘇謙怔了一下,心中瞬間一熱,是了,此物是對方賣個高價,才找自己這種小海商,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成了一半!

    他當下便回過神來,沉吟數息,終是咬牙給出一個價格:“每兩一千錢,以小平錢付。”

    說罷,他便停下話語,等對方討價還價,甚至已經組織出語言,準備把江南的市場的各種羅絹價格各自分析一下,讓對方明白這已經是個良心價了。

    山水淡然地拿起一杯茶,放在手間,輕煙嫋嫋,意態悠然,卻沒有接話。

    蘇謙心中不由得有些急了,這貨源只有對方一人,但像自己這般的小船商,在密州卻是數不勝數,於是便又報出一個價:“一兩一千二百錢,杭州織品極多,這織出的毛料若是太貴,很難賣出的。”

    山水聞言,也不說話,只是輕輕一笑,低頭拔弄茶碗。

    蘇謙心裏焦急的不得行,不得不再提了報價。

    “一千三百錢,不能再高了,再者,我蘇家的有最好的工人……”

    “一千五百錢,這是我能做主的極限,您找其它船商,不會給更高的價了!”

    “一千七百錢……”

    ……

    終於,當錢攀升到兩貫時,蘇謙喘着粗氣,看山水目光如同看着仇人,卻報不了更高的價格。

    於是,山水終於喝下了進屋後的第一口茶,她迎接着對方的目光,泰然道:“那就,一貫一兩罷。”

    蘇謙臉一紅,隨即一僵,差點沒暈過去,怔怔地看了這女子許久,幾乎面紅耳赤——他哪裏還不明白,對方就這麼喝口茶的工夫,就已經把自己底價看得一清二楚。

    但到底是商人,他尷尬地抹了一把臉,把剛剛溢出的情緒壓在心底,不由地感激道:“姑娘大義!蘇氏一門,必感佩您恩德一世。”

    雖然剛剛氣得不行,但能拿到手上這個價格,他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不知姑娘有多少線卷。”

    “先生的海船是四百料的海船,”山水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碗,“運力自是不凡,然,您能喫下多少貨呢?”

    如今的海船,是以“料”來算承載重量,一料就是一根做船的標準木料,一根料在水中,產生浮力大約有兩百斤左右,做成船後排水更多,但扣除壓艙、船體本身的重量、船上水手、食水、還有必須留下的安全空艙位,一艘四百料的船,也就能載三至四萬斤左右的貨物,按公子的說法,還沒一個大貨車裝的多……雖然不知道什麼大貨車,但公子的話,就是對的。

    蘇謙迅速盤算了自己這次從杭州帶來的貨物,除了一些普通陶瓷之外,都提花錦緞和一些凡品建盞,錦緞準備和遼國交換一些小的北珠,建盞準備和倭人換一些黃金,然後在密州購買博山琉璃,如果將貨物快些出手的話,大約能籌出兩千貫左右,能喫下的——也就百來斤毛卷。

    他一時心痛起來。

    山水倒是溫柔地看着他,那神情慈悲,溫柔道:“也不是,沒有其它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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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買給他是一貫,如果一次性大量收購,還會有更多的折扣,”山水向公子彙報了這件事情,“因爲,我們的貨源太多了——僅是密州一地的羊毛,每年便有數千石,大多用以充入被捻,如果按一件毛衣用線八兩來算,僅密州的羊毛,能給本州每人織一件衣服。”

    “但羊毛如今僅僅能用織機做布,需要上品的織戶研究織造技藝,”山水微笑道,“所以,我給蘇家留下了足夠的利潤,讓他們全力推廣羊毛,這樣的利潤,足夠讓他們放棄原本的絲織祖業,而全力鑽研羊毛的用途,然後,完全綁在我們的船上。”

    只有內行,才知道如何將羊毛在織造行的潛力完全發揮出來。

    如果是大織戶,就算有利潤,也不會放棄本職,全力爲他們推廣。

    趙虎頭很滿意:“你居然無師自通了代理商的制度,真是太厲害了!”

    “都是公子教得好。”山水謙和地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