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樸一言不發,推開二人,進入自己的屋子,脫下雨衣、解下佩劍、扔下包袱,穿上硬皮甲、戴上狻猊胄、拿上斬馬刀,轉身又要出門。
“公子,您要幹什麼去?”兩名僕人慌忙用身體攔住他的去路,“老爺吩咐一找到您,就立即帶您去見他。”
戚樸宛若沉默的風暴一般,用身體撞開攔路的二人,繼續向院外走。
“公子,公子,您可千萬別爲難我們。”兩名僕人一人拽住戚樸一隻胳膊,苦苦哀求。
“放開!”戚樸喝道。
“放開您,小人擔當不起啊!”兩名僕人拽的更緊了。
戚樸見狀,雙臂先緩緩用力向胸前合攏;兩名僕人爲穩住身形,趕緊向後作勢壓低重心。戚樸感到拉力漸重,隨即雙臂猛的向外彈推;兩名僕人均是把持不住,向後倒退着踉蹌幾步。戚樸藉機雙臂快速內旋上舉,乘勢擺脫束縛;兩名僕人瞬間失去平衡,跌坐在泥水之中。
“再要阻攔,休怪我翻臉不認人!”戚樸對摔倒在泥水中的二人冷冷說道。
“小子,你要連我也不認了嗎?”這時,戚續玉從院外推門而入,站在門口。
戚樸看到戚老爺子嚴厲的目光,垂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
“你們出去。知道該做什麼。”戚老爺子低頭對兩名僕人說。聽罷,兩名僕人連忙爬起來,從戚續玉身側繞過,小跑着出了院門。
戚老爺子轉身關上院門,隨後問:“你要幹什麼去?”
“殺敵報國!”戚樸的手握緊了斬馬刀。
“就憑你一個人,殺的完麼?”戚老爺子逼視着戚樸。
“大不了以身殉國!”戚樸倔強的說。
“你不能去!”戚老爺子的話平緩而堅定。
“爲什麼?”戚樸猛地擡起頭,對上戚續玉逼視的目光。
“因爲你是紐帶,不能死。”戚老爺子惜字如金的說。
戚樸感覺沒太聽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於是回道,“我不怕死!”
戚老爺子又接着說:“還因爲你是戚家的人,你的行爲會給戚家造成無可挽回的災難!”
“戚家不應該舉家抗暴嗎?”戚樸質問。
“抗暴?誰纔是暴?”戚老爺子好像聽到了很幼稚的話,“不,恰恰相反,戚家要舉家起義。”
“你無恥!”戚樸的眼中像要冒出火來。
“無恥?”戚老爺子顯然並不在意,“一個坐擁百萬雄師的朝廷,統治的都是手無寸鐵的順民,要不是足夠無恥,能有今日?”
“唔……”戚樸一時語塞,但他並不願就此認輸,“你身爲大淮兩朝御史大夫,深受國恩,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大淮國祚斷送?”
“我即便拼上身家性命,也已經扶不起這將傾的大廈了。”戚老爺子向前邁了一步,“你七歲隨母親顛沛流離,我僅因應故人一諾,便傾全家之力於亂世之中尋找五年,纔將你母子接到京城保全。從此,要衣給衣、要食給食,你想學武,我又遍尋名師教你,至今已有九載。六年前,你母親患病臥牀,是我耗費千金聘請京城名醫醫治,才又延續三年陽壽。你母親去世,還是我以四品誥命之禮風光厚葬。”戚老爺子露出咄咄逼人目光,“你深受我戚家大恩,現在你只要什麼都不做,就可保全戚家滿門,你又當如何選擇?”
戚樸既服氣又心酸的說:“可是你不知道,在你看不見的時候,我母子二人寄人籬下,這麼多年,受過多少白眼閒氣。”
“你又可知道老夫在朝廷中,這麼多年,是如何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戚老爺子反問。
“你是怎麼知道月家的情況的?”戚老爺子眼神閃爍不定。
“我就是知道。”戚樸再一次強調。
“好吧,你聽完我下面的話,如果還是要走,那你就去吧。”戚老爺子向後一甩手,“古賢者曾說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是這樣理解這句話的,首先是照顧好自己,然後是照顧好家庭,若仍有餘力再爲族羣盡力,最後纔是替天下黎民百姓發聲。”戚老爺子掃了一眼戚樸,“能做到第一點的已經可以被稱爲男子漢,能做到第二點的可以被稱爲大丈夫,能做到第三點就是當世豪傑,能做到第四點的只有蓋世英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戚樸無奈中透着急迫。
“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但也僅此而已。在亂世之中,爲照顧好家人,我已是傾盡全力。甚至,我還不得不厚着老臉來請求你不要一意孤行。”戚老爺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只考慮自己家人,這不是太自私了嗎?”戚樸的語氣已經不再那麼理直氣壯。
“自私?不是,只是無能。但我至少可信。”戚老爺子繼續說,“反過來說,一個連照顧好自己都做不到的人,卻大言要保衛國家,你覺得能信嗎?”說到這,他加強了語氣,“我告訴,小子,凡是要把或是宣稱要把這四點順序倒過來做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可是……”戚樸說不下去了。
“月疏影已是年近古稀,就是不殉國,還能活幾天?他這一輩子飽享榮華富貴,也算死而無憾。”戚老爺子流露岀一絲不屑,“他自己要殉國,本沒人能說什麼。可被他拉着陪葬的那些人,都願意去死嗎?那其中有些人,甚至連自己的人生都還沒有開始!”他好像因爲激動哽住了,緩了一緩才說,“我不好說他是沽名釣譽,但至少不算坦蕩無私。”
戚老爺子猛的走進戚樸,近的幾乎鼻子要碰到鼻子,“而我揹負一身罵名,就是爲了讓戚家上下六百一十八口活下去、活得好。你能說這叫自私嗎?”
面對這質問,戚樸發現自己已然無言以對。
戚老爺子稍稍拉開點距離,“如果我的族人裏,有人,不管因爲什麼原因,要去殉國,我也不會阻止。”最後,他嘆了一口氣,“當然,如果因爲我攔不住你,導致戚家滅門,也只能怪我能力不夠,怨不得你。”
“以前怎麼從沒聽您提起過……”戚樸躊躇着。
“因爲所有爲了生存而承受的苦難都是應該的,既不值得炫耀也沒人會關注。”說罷,戚老爺子側過身讓開路。
戚樸有些蹣跚的向外走去,他不敢看戚續玉,手中的斬馬刀握的也沒那麼緊了。他心想:不管怎樣,我得去救月若雪,至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戚樸推開院門,隨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數十口老弱病殘的戚家族人,黑壓壓的在雨中跪了一片,氣氛死一般的沉寂……
平日與這些人交往的情景,不受控制的在戚樸腦中浮現,有給他買麻糖的八叔、有帶他捉蛐蛐的十三哥、有幫他照顧母親的七嬸、還有他經常蹭飯的三爺一家……他感到自己持刀的手在慢慢下墜,已經幾乎無力再負擔斬馬刀的沉重……
就在這時,紅衣紅甲如烈火一般的熾掠軍從內城方向燒來,震耳欲聾的高呼着,“鍾大將軍,通告全城。月家抗命,滿門殄滅。忤逆天兵,此即下場。各色人等,引以爲戒。歸順大郯,身家保全。”
“哐當”斬馬刀掉落在臺階上,戚樸眼前一黑,遂只聽得見無盡的雨聲……正是:
“慷慨捨生忘幾何,從容赴死酒須多。當時應是天共醉,京秦驛前雨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