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祖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息,渾濁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
一年之中,妻子和母親相繼過世,賴以生存的田地也沒了,一下子就讓富足的生活跌入了谷底。
眼看着兩個年幼的女兒餓的連哭都沒了力氣,陳繼祖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他不再酗酒,很積極的配合着改造,每天天不亮就跟着農民們一起下地幹活掙工分來養家餬口。
由於陳家幾代行醫,積攢了很不錯的口碑,而陳繼祖也的確是從來沒禍害過老百姓,所以無論是政府還是村民們都對他們爺兒仨格外照顧。
漸漸的,陳繼祖淡忘了以前的不幸,含辛茹苦的把兩個女兒撫養長大,而他也日漸老去。
只是……
一個老邁多病的男人,就算再怎麼努力,也很難養活一家三口。
好在兩個女兒漸漸長大,也能幫着陳繼祖分擔一些壓力,爺兒仨也就這麼清苦的勉強度日了。
那一年,二女兒十八歲,小女兒十六歲。
一位身穿着綠色軍裝的年輕男人來到村子裏,敲開了陳繼祖家破敗的大門。
陳繼祖茫然的看着這個陌生人,起初他還以爲是自己犯了什麼錯,又要去接受批判了。
搞了半天才弄清楚,這個年輕人是千里迢迢從中州趕來的,他是秦老爺……
哦,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老爺了。
新政府成立後,市長非常敬重人才,聘請他當了博物館的高級顧問。
考慮到秦顧問年事已高,就沒有給他分配過於勞累的工作,只是負責文物鑑定和人才培養。
偶爾有實在是損毀的太嚴重的國寶級文物,也會交給秦顧問親自修復或者複製。
秦顧問很感激新政府對他的重用,一邊勤勤懇懇的工作,一邊用當時還算比較高的津貼,盡一切可能給予養女秦如煙相對富足的生活條件。
將近二十年過去了,秦如煙早已長大成年,已經過了二十五歲生日。
在養父的薰陶下,再加上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便利條件,秦如煙練就了一身足以傲立於世的發掘、鑑定、修復、複製古董文物的功夫。
看着女兒如此出息,秦顧問如釋重負。
他可以摸着良心說,除了沒辦法讓秦如煙容貌出衆之外,他此生絕對是能對的起陳繼祖的重託了。
只是隨着時光的流逝,秦顧問已經年近九十高齡。
年輕時落下的老傷反覆發作,折磨的他好幾年都無法離開病牀。
他心裏很清楚,自己……
已經不久於人世了。
秦顧問不想帶着太多遺憾離去,於是就把秦如煙叫到了病牀前,一五一十的把當年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讓秦如煙自己決定要不要回到中原,認祖歸宗。
秦如煙淡淡一笑,握着他乾枯的雙手。
“爸,當年的事兒其實我還記得一點兒,我相信我……陳叔叔有自己的苦衷,既然天命如此,那誰也不能隨意更改。這些年您對我比親生女兒還好,我呢,也早已經是秦家的人了,那就有義務一輩子當秦家的女兒,給您養老送終。”
這個年輕人此刻來到了陳繼祖家裏,他是以前秦顧問故去的戰友留下的孫子輩後代,姓崔。
秦顧問這些年來一直都記掛着陳繼祖,但苦於當年沒有電話這種東西,而且陳繼祖還搬過一次家,所以一直都沒能聯繫的上。
這次秦顧問就鄭重的委託小崔,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陳繼祖,勸說他舉家搬遷到中州生活。
秦顧問還給了小崔一筆錢,說是他了解陳繼祖的爲人。
無論他答不答應子女跟着來中州,但他自己是絕不肯給老朋友添麻煩的。
如果他執意留在中原,那隻要陳繼祖肯收下這筆錢,他就絕不再強人所難。
聽完小崔的話,陳繼祖心中五味雜陳。
實話實說,如果小崔早來個十天半月的,他一定會爲了兩個女兒豁出這張老臉,接受秦顧問的好意。
可就在幾天前,他收到了一封信。
那封信沒有署名,但他斷定,肯定是我師父寄來的。
信上的口氣就跟我師父說話非常相似,每句都直捅肺管子,簡直是缺德加冒煙。
信裏說,陳繼祖就是個自以爲是的蠢貨,當年送走大女兒的時候,如果讓她去跟母親磕頭道別,就會徹底斷了跟陳家的一切關聯,他們夫妻二人都會安然無恙。
可陳繼祖卻沒這麼做,以至於讓女兒帶着一縷跟陳家沒切斷的命格關聯離開。
這不僅害死了他的妻子,還會禍延今後,影響到二女兒和小女兒的命格。
換句話說,陳繼祖就是害死妻子,讓陳氏一脈重新陷入滅族危險的罪魁禍首。
陳繼祖看到這些內容的時候,就如五雷轟頂,痛不欲生。
淡忘了將近二十年的回憶又重新充斥着他的心臟,他直感覺呼吸困難,顫抖着手死死的攥着信紙,癱倒在了土炕上。
他無法接受妻子是自己害死的,更無法接受忍着劇痛送走了大女兒,卻沒能改變讓陳氏一脈滅亡的殘酷結局。
而那封信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他又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信裏說,目前這個死局也並非無法可破,只要一切都按照他的指令去做,就可以讓所有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順利逆轉。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在剩餘的兩個女兒之中選擇一個,把幽冥鬼步傳授給她。
信寫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陳繼祖木然的燒掉信件,陷入了糾結之中。
正在他猶豫不決,要不要再犧牲一個女兒的幸福時,小崔終於打聽到了他的地址,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了他家裏。
此刻陳繼祖追悔莫及,眼看着有一個這麼好的機會擺在面前,可以讓兩個跟着他吃了十幾年苦的女兒一夜之間擺脫困境。
只要她倆跟着小崔去了中州,他就可以放下對這個世間的所有留戀,安心去下邊陪着他虧欠了多年的妻子了。
可是……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只能在心中做出了一個痛苦萬分的抉擇。
等兩個女兒回家之後,他傾盡所有積蓄擺了一桌勉強像樣的飯菜,還打了半瓶酒,拿出四個杯子倒滿。
在大家驚疑不定的眼神中,陳繼祖顫抖着手舉起杯。
“杏兒,明天一早就跟着你崔大哥去中州。花兒,爹對不起你,你……留下吧。”
說完,陳繼祖擡起酒杯一飲而盡。
跟着辛辣的酒精一起灌進嘴裏的,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