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二十一章、掖庭揀選(一)
    是夜無話。翌日凌晨,守禮隱約聽見有人起夜,誤以爲自己戀覺又睡過頭了,忙不迭翻身爬起來。

    透過牖窗,看天黑沉沉的,還沒亮透,守禮情知自己憂懼過頭了,便嘆息一聲,跌回被窩。

    左鋪的沈清秋覺淺,聽見動靜,一骨碌也爬了起來,隨後,盧俊和楊懷忠也相繼醒來。

    幾個人翻來覆去的輾轉,大約都沒了睏意,守禮索性起了話頭,聊起通善坊附近的曲池和芙蓉園。這兩處風景優美,賞玩兼可,歷來是長安土著踏春遊幸之所。守禮雖沒親臨其境過,但耳聞了不少,故此繪聲繪色說道起來,惹得盧俊歆羨不已。

    聊至興處,沈清秋和楊懷忠也加入談話。守禮潛意識裏,楊懷忠是沉默寡言、溫厚和平的一個人,鮮少談及自己的身世,可現在大家話趕話的紛紛打開心門,不顧隱私,把家裏的腌臢事擺到明面講,估計楊懷忠動容了,跟着也敞開心扉。

    原來楊懷忠牙牙學語的年紀就被人拐了,賣至牙行,牙儈嫌他愛哭,倒手又賣給了隔壁縣的牙婆。牙婆守寡多年,極有耐性,養他到滿六歲,瞧他乖覺聽話,本打算收作養子,留着百年後送終,奈何天災不斷,突如其來的洪水和瘟疫把牙婆全部家當捲走了。牙婆哭天搶地,整日以淚洗面,最終爲了生存,趁月黑風高之夜把他又賣了。楊懷忠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躺在驢車,車轅坐着個面如葛皮的中年男子,他出奇的沒有哭,仰天又倒了下去,哀嘆命運弄人,兜兜轉轉,無非仰人鼻息,卻不想一路顛沛,牙子竟帶自己進了長安,見識到無盡榮華,然後一轉手又把他賣了。

    再後來,守禮就猜到了。

    進宮之後,大家全自怨自艾,不敢面對現實,目下聽說了楊懷忠的悲慘往事,大家紛紛發聲,好言好語安慰楊懷忠。楊懷忠置之一笑,他打小被拐,背井離鄉,壓根沒見過爹孃,在他心裏,自覺無根無蒂,只要混得一口飯喫、攤得一張席睡,那便阿彌陀佛了,而今雖然成了黃門,但是宮裏待遇不差,又喫穿不愁,他已經很滿足了。

    衆人見他隨遇而安,反觀自己怨天尤人,直慚愧得無地自容。沈清秋看氣氛低迷,趕緊轉換話題,提議大家聊一聊故鄉的風土人情。守禮、沈清秋籍貫長安,天子腳下,物產富饒,東西市又攢聚了五湖四海的商販,本該見識不凡、侃侃而談纔是,可他倆如籠子裏的猴,鮮少外出,壓根沒多少閱歷,只講了兩句便歇了心,倒是盧俊、楊懷忠幼時坎坷,一路流離,入京途中見了不少名山大川。

    守禮、沈清秋聽得入迷,都盼着將來有機會出宮了,一定遠走高飛,身臨目睹。

    如此,你開一言、我搭一語,不由談話聲變大了,竟把扯着呼嚕酣睡的華豐給吵醒了。

    華豐氣呼呼掀了棉被,揉開惺忪的睡眼,帶着恨意白了守禮等人一眼,轉而縱身一躍,跳向地面。

    門吧嗒一聲打開了。

    守禮心中疑惑,想着怎麼沒下文了,隨後又聽咣鐺一聲,華豐反手甩上了門,嗖嗖跑了進來。

    “誒,我看隔壁都起了,咱們是不是也該收拾收拾了?”華豐一邊走、一邊詢問衆人的意思。

    “那就點燈吧!”盧俊先搭了腔,“昨兒,孫掌案特意交代過,讓咱們今日早做準備,連行囊包裹也提前收拾好,還說,咱們若給誰選中了,晚些時候就跟着走了!”

    守禮聽了這話,頓覺心中悲酸,想着好不容易同大家混熟了,突然又要分離,真萬分不捨。

    華豐嗵嗵兩步到桌邊,掏出火摺子,呼一下吹亮了,然後,他隨手點燃了油燈,笑嘻嘻道:“你們高不高興?”問罷,見大家要麼打呵欠、要麼面露哀愁,華豐便自己道:“今兒各所來挑人,我聽說,御膳房的掌事也來呢,我要能選上,該有多好呀!”

    守禮私下聽華豐說過好多次了,他的夢想就是進御膳房喫香喝辣,眼下見他一臉憨態,便鼓舞他道:“你昨夜掰腕子連殺四局,想來是走運了,今兒天色好,保管你心想事成!”

    華豐果然開心起來,喜滋滋到牀鋪取了衣物,快速穿妥帖了,然後興沖沖去外面洗漱了。

    守禮一入冬就愛磨嘰,等慢條斯理穿好了宮服,一大半人都出去刷牙洗臉了,只剩陳水生和杜蓄不急不躁的,一個還在睡回籠覺,一個剛滑下牀,趿拉了布鞋。

    守禮望了酣睡的陳水生一眼,擔心他睡過頭,便欺身湊了上去,用力晃了晃他肩膀,催促道:“別睡了,這覺越睡越困,現在日頭都出來了,你當心誤了揀選!”

    “啊——”陳水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撓頭道:“好睏啊,要能再睡兩個鐘頭就好了!”

    “不成啊,你再睡,就趕不上揀選了,到時只怕沒人要你了!”守禮看他渾不在意,故意嚇唬他。

    陳水生聽了,略有惶懼,趕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從暖烘烘的被窩裏鑽出來。

    光腳站在地上,陳水生滿眼疲倦地看向窗外,定了定神,無奈道:“天曉得今兒給誰選去?”

    “甭管去哪,總比沒人選強!”守禮一邊說,一邊又催促道:“別磨蹭了,華豐都走了!”

    陳水生探了探腦袋,見外頭人不多了,心裏便着急,慌忙披了衣服,隨守禮一起出去洗漱。

    洗完臉再回房,屋子裏只剩杜蓄埋頭整理包裹,守禮倆和他一向少話,乾脆各收拾各的,等一切妥帖,守禮和水生不急不躁到食堂拿了兩肉包子,邊啃邊往大殿趕。

    揀選的時辰定在巳正,可凡事宜早不宜晚,守禮和陳水生緊趕慢趕的噎了一路,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急匆匆到了殿前,只見烏泱泱百來個類似服飾的孩子擠在院裏,麻雀般嘰嘰喳喳的聒噪,這一片、那一片,說笑嬉鬧。

    守禮和陳水生都不願惹眼,躡手躡腳穿過人流,剛經過吳良身後,只聽他壓低聲音道:“我聽人講,翰林院的吳待詔和我同鄉,今兒要能入他門下就好了,以後念在同鄉之誼,他多少也會擔當着我!”

    “這可難說!”鄭賢在旁邊搭了腔,“聽說這位吳待詔脾氣壞得很,去年冬末,一個小黃門不小心把墨灑在他畫上,他當場就發威動怒了,罰小黃門去雪地裏跪碎瓦......”

    “你哪知道底細?”吳良忍不住打斷鄭賢,口齒流利道:“那是聖上吩咐吳待詔作的畫,當日才罷了筆,正準備呈給聖上品賞,不想被小黃門毀了,他雖無心,可實打實害慘了吳待詔,吳待詔罰他,也合情合理啊,何況,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宮裏人可都誇吳待詔畫技高超,尤其是那花鳥魚蟲,端得栩栩如生。我但凡能學得一二,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