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清]皇子瀟灑 >第59章 半更
    良久良久,沉默蔓延在皇上和太子的周圍,空氣都好似失去流動,死寂、凝固。

    太子的臉色煞白煞白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望着皇上,直勾勾的。

    一陣風吹進來,吹動窗紗,宛若太子的一顆心坦露在這皎潔星月下,“撲通撲通”地跳動。

    太子的聲音仿若不是從嗓子裏發出,而是從心臟上發出,從他的靈魂裏發出。

    “汗阿瑪,”太子輕輕喚一聲,和皇上五六分相似的面孔仰望着皇上,目光悽然,“汗阿瑪,兒臣現在,想什麼,還重要嗎?”

    老天爺似乎感應到太子內心的悲痛,好好的晴朗夜裏刮起來陰風,眼看着要下雨,皇上聽着宮人們招呼着收拾外頭器具的聲音,放在身體兩側的手不停地抖。

    情景倒轉,輪到太子在等皇上的回答。

    自從康熙三十七年,皇上冊封大郡王和三郡王,諸位貝勒,給予惠妃娘娘特別賞賜。

    自從康熙四十二年打殺索額圖,打殺太子母系一族的大半勢力,太子就感覺自己每天都在被廢的邊緣,宛若頭上懸着一個大刀,隨時會落下來,要了腦袋,失去名譽,家小落難。

    太子越發受不住刺激,越發控制不住情緒,糊塗事一樁又一樁,在爭寵的泥潭裏越陷越深,要他窒息,要他呼吸都困難,要他試圖通過各種方法發泄,要他和皇上之間的關係越發緊張。

    他做了三十年的太子,自己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可是形勢越發要他絕望。

    曹寅叛變,他礙於皇上對曹寅的寵愛,不能打殺。

    大郡王夥同八貝勒、九阿哥天天擠兌,拿着放大鏡找他的缺點失誤,皇上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太子爲什麼和母家親近,明知道他們是爲了家族利益,還是親近?因爲太子沒有安全感:皇上有那麼多兒子,各個都是威脅。兄弟們都各有心思,不斷打壓他,除了三郡王、四貝勒、十三阿哥,誰當他太子輔佐?

    可他一旦回擊過了,皇上就說他沒有兄弟情意。

    他不回擊,皇上又說他沒有剛性。

    現在皇上問太子,在太子聽來,不過是一種行刑前的施捨罷了:我想什麼,還重要嗎?

    皇上望着太子眼睛裏的絕望哀傷,一陣陣地心痛,好似有什麼東西,在狠狠地撞擊他的心尖,撞碎、碾碎。

    眼前太子的模樣,變成很多很多人臨終的面孔,太皇太后的、先皇的、赫舍裏皇后的、鈕鈷祿皇后的、佟佳皇后的……最終定格在他的母親,孝康章皇后的臨終面容上。

    他的母親,即使他做了皇帝,他可以天天去請安孝順她了,還是留不住她。

    汪貴人也一樣。

    如今,他也要留不住他的太子了。

    這帝王寢殿的莊嚴大氣,都變得荒涼起來。望着心死的太子,窗簾上飄落的冷風雨滴,皇上感覺,他也在這孤獨的帝王生涯中迷失了。“保成,”皇上悲傷地開口,“紫禁城在下雨。”

    太子那一刻,心尖在刀尖滾了幾滾,鮮血淋漓的,痛不可言。

    “是的。”太子平靜地回答:“初夏天,下雨很正常。”

    皇上輕輕咳嗽起來,太子起身,輕輕地給皇上順着後背。

    身爲太子,打小受皇上手把手地教導,十五歲開始監國獨立處理政務,太子對大清的現狀,如何能不明白?

    太子對皇上收攏皇權,打壓外戚、權臣的目的,又如何不知道?

    太子對皇上提起來大郡王一支,和他打擂臺的目的,也知道。

    他們,終究是,身份不同。

    半君,是什麼那?是君還是臣那?古往今來的“半君”們該怎麼做纔對那?

    太子犯了糊塗入了魔障。太子總是追求完美,放不過自己,因爲他總想做一個皇上心裏滿意的兒子。

    他總是認爲,皇上是他的父親,他希望這個父親只寵他一個,只愛他一個,只信任他一個,他做好一個兒子,他的父親就應該給予所有他想要的,就像他的兒時一般。

    皇上的咳嗽聲更加猛烈,皇上好似看到太子和汪貴人一般,寧可玉碎不能瓦全的結局,心肺都要咳嗽出來。

    然而太子卻是因爲皇上這外露的脆弱,動了感情,褪去帝王威儀的皇上宛若一個普通的老人,這要他感受到皇上對他的在意,要他冷掉死掉的一顆心,生出一絲溫暖。

    太子喂皇上用一口熱奶湯,關切道:“汗阿瑪,您心裏不舒坦打罵兒臣,莫要自己生氣。”

    皇上擺擺手,一張臉因爲咳嗽紅漲,一看就是虛弱的潮紅。

    太子提着心,下炕,趿着鞋子去關窗戶,看見外頭的斜風細雨中,幾個小宮人縮着脖子搬花盆的身影,還有打着傘似乎是從外頭進來的宮人。

    太子待要喚人送一點夜宵進來,梁九功輕輕地掀起門簾,手上拎着一個食盒,神色歡喜着,小聲道:“皇上,太子殿下,十九阿哥聽到打雷醒了,鬧着要吃麪。瀟然道長做了麪湯,又做了一份餛飩湯,十九阿哥要送來……”

    皇上點點頭,示意他放下。

    梁九功臉上的笑容越發地大,端出來食盒裏的三份夜宵,拿來青花小瓷碗,先打開一個五福砂鍋,盛出來兩碗粥,親自伺候皇上和太子用夜宵。

    皇上問:“幾點了?”

    “回皇上,十二點了。”

    “這麼晚熊孩子爬起來用夜宵?”

    太子也問:“瀟然道長沒攔着?”

    梁九功那臉上的笑容又是一變化,這次是無奈,真的歡喜:“皇上,太子殿下,奴才聽了一耳朵,聽說是十九阿哥做了夢,夢到瀟然道長不給他喫大雞腿,還不給他喫飯,逼着他減肉肉,瘦的一把骨頭,嚇醒了,哭鬧着喊餓。”

    皇上:“……”

    太子:“……”

    皇上一抹臉,梁九功立即示意一邊的宮人上前,四個小太監端着淨手的水盆,漱口的茶盅,機靈地照顧兩個主子爺簡單洗漱,悄無聲息地退下。

    榆錢粥的香氣飄散在暖閣裏,皇上心裏默然,笑道:“你這個老貨,要他們伺候着就行,還不去睡覺,明兒又爬不起來了。”

    太子也皺眉,梁九功真的年齡大了。

    梁九功卻道:“主子爺,奴才還身子骨硬朗着那。奴才沾着皇上的福氣,精神着。”

    皇上這次眼珠子有了活動,失笑道:“合計着昨兒說一顆牙齒鬆動的人,不是你?罷罷罷,既然沾着朕的福氣,這夜宵,你也用一份。”

    梁九功哪裏敢喫,但皇上這話要他一張臉都亮堂起來:“主子爺,奴才下去用一點。瀟然道長起來做夜宵,小李子也跟着起來了,都在小廚房裏忙乎,現在都在喫着,還送了好多過來,魏珠他們小子們都在等着奴才那。”